在南京做了一個夏天的“流動人口”。雖然飽賞了臺城古柳的清碧,玄武湖旖旎的風光,卻也患上了在南京享有盛名的瘧疾,頗受了點苦頭。在那年的秋天,我從上海乘海輪到了秦皇島,又從秦皇島乘火車到了北平。錫予先生讓陰法魯先生到車站去迎接我們。時屆深秋,白露已降?!捌嗲鍙浱斓?,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我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凄涼中有欣慰,悲愁中有興奮,既憶以往,又盼來者,茫然懵然,住進了幾乎是空無一人的紅樓。
第二天,少曾(陰法魯號)陪我到設在北樓的文學院院長辦公室去謁見錫予先生,他是文學院長。這是我景慕多年以后第一次見到先生。把眼前的錫予先生同我心中幻想的錫予先生一對比,當然是不相同的,然而我卻更愛眼前的錫予先生。他面容端嚴慈祥,不茍言笑,卻是即之也溫,觀之也誠,真藹然仁者也。先生雖留美多年,學貫中西,可是身著灰布長衫,腳踏圓口布鞋,望之似老農老圃,沒有半點“洋氣”,沒有絲毫教授架子和大師威風。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幸福之感,渾身感到一陣溫暖。晚上,先生設家宴為我接風,師母也是慈祥有加,更增加了我的幸福之感。當時一介和一玄都還年小,恐怕已經(jīng)記不得那天的情景了。我從這一天起就成了北大的副教授,開始了我下半生的新生活,心中陶陶然也。
我可絕沒有想到,過了一個來星期,至多不過十天,錫予先生忽然告訴我:我已經(jīng)被聘為北京大學正教授兼新成立的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并且還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導師。前兩者我已經(jīng)不敢當,后一者人數(shù)極少,皆為飽學宿儒,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毛頭小伙子,竟也濫竽其間,我既感光榮,又感惶恐不安。這是誰的力量呢?我心里最清楚:背后有一個人在,這都出于錫予先生的垂青與提攜,說既感且愧,實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我做副教授任期之短,恐怕是前無古人的,這無疑是北大的新紀錄,后來也恐怕沒有人打破的。我只能說,這是一種恩情,它對我從那以后一直到今五十多年在北大的工作中,起了而且還在起著激勵的作用。
但是,我心中總還有一點遺憾之處:我沒有能成為錫予先生的授業(yè)弟子。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大概是1947年,錫予先生開“魏晉玄學”這一門課,課堂就在我辦公室的樓上。這真是天賜良機,我焉能放過!解放前的教授,相對來講社會地位高,工資收入豐,存在決定意識,這樣就“決定”出來了“教授架子”。架子人人皆有,各有巧妙不同,沒有架子的也得學著端起一副拒人的架子。我自認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有沒有架子,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在錫予先生跟前,宛如小丘之仰望泰岳,架子何從端起!而且聽先生講課,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當時,一位教授聽另外一位教授講課,簡直是駭人聽聞的事。這些事情我都不想,毅然征得了錫予先生的同意,成了他班上的最忠誠的學生之一,一整年沒有缺過一次課,而且每堂課都工整地做聽課的筆記,巨細不遺。這一大本筆記,我至今尚保存著,只是“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了,有朝一日總會重見天日的。這樣一來,我就自認為是錫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個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