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印度總理尼赫魯派印度著名學者師覺月博士來北大任訪問教授,還派來了十幾位印度男女學生來北大留學,這也算是中印兩國間的一件大事。適之先生委托我照管印度老少學者。他多次會見他們,并設(shè)宴為他們接風。師覺月作第一次演講時,適之先生親自出席,并用英文致歡迎詞,講中印歷史上的友好關(guān)系,介紹師覺月的學術(shù)成就,可見他對此事之重視。
適之先生在美國留學時,忙于對西方,特別是對美國哲學與文化的學習,忙于鉆研中國古代先秦的典籍,對印度文化以及佛教還沒有進行過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據(jù)說后來由于想寫完《中國哲學史》,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開始認真研究中國佛教禪宗以及中印文化關(guān)系。我自己在德國留學時,忙于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以及佛典拼命,沒有余裕來從事中印文化關(guān)系史的研究。回國以后,迫于沒有書籍資料,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注意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解放前的三年中,只寫過兩篇比較像樣的學術(shù)論文:一篇是《浮屠與佛》,一篇是《列子與佛典》。第一篇講的問題正是適之先生同陳援庵先生爭吵到面紅耳赤的問題。我根據(jù)吐火羅文解決了這個問題。兩老我都不敢得罪,只采取了一個騎墻的態(tài)度。我想,適之先生不會不讀到這一篇論文的。我只到清華園讀給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聽。蒙他首肯,介紹給地位極高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集刊》發(fā)表。第二篇文章,寫成后我拿給了適之先生看,第二天他就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說:“《生經(jīng)》一證,確鑿之至!”可見他是連夜看完的。他承認了我的結(jié)論,對我無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這一次,我來到臺灣,前幾天,在大會上聽到主席李亦園院士的講話,中間他講到,適之先生晚年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時,在下午飲茶的時候,他經(jīng)常同年輕的研究人員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說,做學問應(yīng)該像北京大學的季羨林那樣。我乍聽之下,百感交集。適之先生這樣說一定同上面兩篇文章有關(guān),也可能同我們分手后十幾年中我寫的一些文章有關(guān)。這說明,適之先生一直到晚年還關(guān)注著我的學術(shù)研究。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嗎?
在政治方面,眾所周知,適之先生是不贊成共產(chǎn)主義的。但是,我們不應(yīng)忘記,他同樣也反對三民主義。我認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國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就是美國。這同他的個人經(jīng)歷和哲學信念有關(guān)。他們實驗主義者不主張什么“終極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義”都與“終極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對。他同共產(chǎn)黨并沒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說,他一輩子沒有寫過批判共產(chǎn)主義的文章,而反對國民黨的文章則是寫過的。我可以講兩件我親眼看到的小事。解放前夕,北平學生動不動就示威游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饑餓反迫害等等,背后都有中共地下黨在指揮發(fā)動,這一點是人所共知的,適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北平國民黨的憲兵和警察逮捕了學生,他都乘坐他那輛當時北平還極少見的汽車,奔走于各大衙門之間,逼迫國民黨當局非釋放學生不行。他還親筆給南京駐北平的要人寫信,為了同樣的目的,據(jù)說這些信至今猶存。我個人覺得,這已經(jīng)不能算是小事了。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到校長辦公室去見適之先生,一個學生走進來對他說:昨夜延安廣播電臺曾對他專線廣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后,將任命他為北大校長兼北京圖書館的館長。他聽了以后,含笑對那個學生說:“人家信任我嗎?”談話到此為止,這個學生的身份他不能不明白。但他不但沒有拍案而起,怒發(fā)沖冠,態(tài)度依然親切和藹。小中見大,這些小事都是能夠發(fā)人深思的。
適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