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19日,一個蕭瑟冬天的晚上,在遠離霓虹燈和喧囂爵士樂的上海郊區(qū),三十四歲的威廉·哈維斯特·小哈克內(nèi)斯躺在一家私人醫(yī)院的病床上。慘白的腹部密密麻麻地縫著絲線,由于鮮血的浸染,絲線已經(jīng)變得十分僵硬。他就要死了,就要在痛苦的煎熬中孤獨地死去。原先與他一起探險的伙伴,是四個富有冒險精神的男子,他們都懷有捕獵大熊貓的美好夢想,卻早已離他而去。盡管,因為過去到過這個城市,因為不久前在一些聲名昭著的夜總會與酒吧里狂歡豪飲過,他自然結識城里的一些人,不過,最終他遵從了內(nèi)心深處的意愿,把他們?nèi)纪鼌s了,自己悄悄地躲了起來。他的家人,包括還在曼哈頓的年輕妻子,都不知道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憑借著僅存的一絲力氣,他給家里寫了一封平安信,只字未提眼下的糟糕處境。也許,他真的相信自己的謊言,就在幾個星期前,他還懇求醫(yī)生讓他出院,讓他重回探險旅程。為了切除頸部和軀干里的腫瘤,他已經(jīng)做過幾次手術,留下了多處疤痕,最近的一次手術,更讓他元氣大傷。最終,在這個冰冷的夜晚,他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甚至氣都喘不上來。這個慣于野外艱苦生活、具有運動員體魄的男子,此刻,就在這間充滿防腐劑氣味的病房里,被裹在一張漿過的白色床單里,永遠地離開了人間。為了追尋那一時代最為神秘的動物,他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遺憾的是,他從未穿著系帶靴子,踏進四川與西藏之間那白雪覆蓋的群山,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在另一個世界里,曼哈頓一如既往的嘈雜喧囂,色彩繽紛,熙熙攘攘;那年那里的冬天甚至比上海還要寒冷,人們都還記得,這是一個降雪頻繁、十分寒冷的冬天。就在丈夫咽氣的那一天,臨近傍晚的時候,露絲·哈克內(nèi)斯從一家美容院走了出來,趕路回家。她在那里享受了一次奢華的美容理發(fā)。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輕快地在冰雪覆蓋的便道上跳躍行走,路上不時有待運的垃圾和新堆起的雪團。過一會兒,將有朋友要到家里做客,雞尾酒會馬上就要開場。她還有更大的喜事值得期待。她思忖著,比爾的事情很順利,用不了幾個月他就能回家了,然后他們就可以一起去環(huán)球旅行,這是他們盼望已久的事情啊。
可是,當她一踏進西區(qū)舒適的公寓,還來不及掛上外套,那位“嬌小的混血兒小姐”,還有客人瑪格麗特·弗里蘭,就帶給她一個令人震驚的壞消息:比爾死了!消息通過電話傳來,電報隨后就到。
她的第一反應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這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消息。這肯定是一些新聞記者的胡亂猜測,因為記者對比爾及其探險伙伴向來興趣濃厚,為了獲取轟動一時的新聞,他們總是喜歡憑空捏造??隙ㄊ切侣動浾叩挠忠淮五e誤報道。只要過了這個晚上,一切自然都會清楚的。
所以,她等待著,直到冬天的夜幕降臨,公寓里的燈光一盞盞地點亮。幾個小時以后,一封由國務卿科德爾·赫爾簽發(fā)的電報正式確認了這個壞消息。她生活中的所愛永遠離她而去了。
丈夫去世后的幾個星期里,她的腦子一直空白而茫然;這個陰影陪伴了她的終生。始終籠罩在比爾去世陰影下的露絲·哈克內(nèi)斯,有一次問她的朋友:“你有沒有極其需要一個人的時候?有的時候,你需要這樣一個人,不管你做什么事情,也不管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總是能夠完全地理解你,完全地信任你。這樣的人,過去或者以后會有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可以克服所有的障礙。不論你怎么樣,你總能感覺自己受到他的喜愛與眷戀……比爾對我就意味著這一切,而我也給了他相同的東西。”
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十年里,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們之間獨特的關系。在外人看來,露絲和比爾是完全不同的人。不過,這不妨礙他們組成一對完美的夫婦。
他們兩人都是在二十歲出頭時就來到曼哈頓。那時正是爵士樂時代,白人開始在夜幕的掩護下,悄然進入哈勒姆,到那里聆聽黑人的音樂;人們公開地談論節(jié)制生育的問題,女人們受到了切斯特費爾德香煙制造商的蠱惑,開始吞云吐霧,試圖“用煙圈吐出自己的個性”;約瑟芬·貝克在巴黎擁有一所夜總會;電影開始出現(xiàn)對白;林德伯格跨越了大西洋;D.H.勞倫斯在小說《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里述說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戀情故事;瑪格麗特·米德與一些薩摩亞年輕人談論起性的問題;《時代雜志》、《紐約客》以及銀河酒吧也在這個年代誕生。在那個禁酒時代里,在那些熱衷于豪飲縱歡的年輕曼哈頓人看來,非法酒鋪就是最時尚的地方。因此,這兩個年輕人的最終相遇與心靈發(fā)生碰撞,也就不足為奇了。
威廉·哈維斯特·小哈克內(nèi)斯,長相英俊,身材稍矮,消瘦,一頭淺黃色的頭發(fā),總是很整齊地向后梳著,有著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他出生于一個上流社會的家庭,他的名字就說明了一切。他的家族并非赫赫有名的標準石油大亨哈克內(nèi)斯家族,不過,也絕非等閑之輩。比爾畢業(yè)于哈佛大學,是1924年入校的那一級;他是一個富家子弟,在上流社會的名冊里榜上有名。如同新聞界所描述的那樣,他的父親是紐約城里一位功成名就的律師,他本人可以說是紐約一個富裕家庭的后裔。他的家族具有廣泛的社會聯(lián)系,對于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駕輕就熟。
不過,僅僅憑借這些條件,當然無法獲得露絲的愛慕。比爾·哈克內(nèi)斯富有勇氣,也很聰明,做事十分執(zhí)著。他為人隨和,卻非常自信,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的獨特性格很難用一兩句話描述清楚。正如他的一位朋友指出的那樣,比爾“繼承了家族蘇格蘭愛爾蘭祖先的堅毅秉性,又有很強的神秘感,同時,還奇怪地兼具講究實際的美國人的那份精明”。
比爾·哈克內(nèi)斯既博覽群書,又行動敏捷;既玩世不恭,又感覺豐富。他的身上并存著許多矛盾之處,有如一個神秘的謎團,而性格的復雜性正是吸引露絲的地方。
比爾在露絲的身上看到一些讓他激動的特質(zhì)。她完全不同于他在哈佛大學舞會上結識的那些女孩。她黑黑的頭發(fā)從中間分開,用力向后梳起;從她的服飾上可以看出,她迷戀于戲劇性甚至是新奇的事物,同時,她也喜歡明亮的紅色唇膏。就這樣,露絲·伊麗莎白·麥庫姆斯顯現(xiàn)出自身迷人的魅力。她是一位新近涌現(xiàn)的服裝設計師,擁有罕見的優(yōu)雅身姿和禮儀。她說話的時候,既文雅又明快,聲音低沉,頭腦敏捷。她會讓自己的歡笑充滿整個屋子,她的性格張揚,總是喜歡別人說她身材高挑,盡管她的身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根據(jù)社交界一位人士的說法,“她的這種性格,就是好萊塢所說的張狂性格”。很多年來,她就是以這樣的張狂習性在紐約城內(nèi)外各個高貴的社交圈子里游歷,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得到最高等級的晚會邀請。她已經(jīng)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城市寵兒,不過,在她的心里,卻一直憧憬著別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