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jié)(3)

女鋼琴師的心靈之旅 作者:(法)埃萊娜·格里莫


排練室位于大樓的地下室。房間里氛圍為之一變,但同樣充滿魔力。這是一間舒適的房間,裝飾著藝術(shù)家的簽名照。我一張一張仔細地打量著它們。照片總是含有某種令人心碎的東西——永遠被抓住的瞬間,榮耀的、微笑的,亦或僅僅是某種情緒——似乎想向你揭露某個秘密。畫中人看著你的方式,就好像他們還活著,并且知道自己被關(guān)在照片細膩的漆層背后。這里面有克拉拉·哈斯基爾克拉拉·哈斯基爾(1895-1960):羅馬尼亞備受尊敬的“鋼琴圣女”。、斯蒂芬·霍夫曼和塞爾日·拉赫馬尼諾夫的肖像。

室外是嚴冬的夜晚,但這兒是一個避風港,一顆屬于我的世界的小玻璃球。在這里,我找回了自己的定位。我立即投入鋼琴的彈奏,全身心地沉浸到樂譜中去,被它抓住。這一刻就如同魔法施展的瞬間一樣,總是令人感到難以言喻的快樂。我彈奏的是肖邦的《降C小調(diào)2號奏鳴曲》,對所有人來說它的第三樂章——《葬禮進行曲》更為耳熟能詳。這個地方對于表達什么是由肖邦所作、由我來詮釋的死亡的神秘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只有死亡才能使靈魂抓住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在這神秘里,生命,正是生命,找回了緊迫感。與此同時,奏鳴曲使逝者的思想張開了翅膀。那天晚上,在演奏的同時,我再清楚不過地明白了在何種程度上,音樂的真實——甚至是生命的真實——不是模擬幸福,而是啟發(fā)式地將生活的悲劇層層揭開。歡樂、幸福都只是與生活和痛苦妥協(xié)的結(jié)果,這是死亡奏出的不和諧音符。

我的狀態(tài)不錯,呼吸與奏鳴曲的行進很協(xié)調(diào),注意力絕對集中。當我從鍵盤上抬起頭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終于到睡覺的時間了。按照約定,我打電話給旅館,讓他們給我派輛出租車,旅館向我保證出租車將在十五分鐘以后到達。是合上琴蓋的時間了——最后看了一眼排練室,一聲嘆息;是關(guān)上燈并把鑰匙放進門口大廳的大盒子里的時間了,我關(guān)上了那扇有點像秘密夜總會的沉重的門。疲憊,幾乎是同時,一種極度的疲憊和冰雨一下子砸在我的肩膀上。一小股惡意的寒風灌進我的脖子。街上空空蕩蕩的。我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很骯臟,似乎都模糊在灰色的、有浮雕感的畫面里了,路燈暗黃的光暈讓一切更為陰森。十五分鐘,二十分鐘,出租車始終沒有來。

我甚至不能躲回施坦威大樓:我把自己關(guān)在外面了。半個小時過去了,我顫抖著,凍僵了。顯而易見,旅館沒有找到車,或是根本沒有傳信。突然,我看見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怪人向我走來。他高高的個子,顯然有五十多歲了,滑雪衫敞開著,里面是一件印著藍色章紋的T恤,腿上是一條蒂羅爾風格的燈籠褲。他穿著一雙巨大的方頭皮鞋,在他有些年歲的帽子下——是哪個年代的呢?——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照亮了黑暗。他與丹尼斯的酷似令我窒息。他們是如此酷肖,所以我并沒有感到害怕。我驚呆了,更加令我震驚的是,陌生人邁著肯定的步伐毫不猶豫地向我走來。那是一種去赴約,并且知道自己一定能夠找到約會之人的步伐。他的步伐中沒有泄露出哪怕一丁點兒含糊、一丁點兒危險。

同樣自然而然地,陌生人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就如同我們兩個,我和他,在等同一班公車似的。他開門見山地用英語對我說,他喜愛我的肖邦,他剛才在大樓里聽見了我的演奏——事后,我思忖他是怎么認出我來的,他是怎么知道這個凍僵了的、哆哆嗦嗦的女人,這個用鞋跟敲打著冰冷路面上的黑色瀝青的女人就是一小時前彈奏鋼琴的那個。

很久以后,有了時間的間隔,我終于意識到那一刻的超現(xiàn)實性——我和那個打扮得滑稽又難看的男人聊著音樂。他像丹尼斯一樣熱愛音樂,喜歡比較這個錄音版本和那個錄音版本的優(yōu)劣,并且像丹尼斯一樣珍愛爵士樂,在爵士樂里又特別喜愛藍調(diào)——黑人和新奧爾良的音符,有力且莊重,有一種永遠帶著憂郁色彩的歡樂,帶著緩緩流淌的密西西比河永恒的烙印。

出租車還是沒有來。他同樣主動地建議我到幾米遠的車站找一輛,并陪我走到那兒。我大膽地接受了,即便還有別的選擇——回到大樓里打電話——我也仍然會接受他的建議。我們上路了,陌生人靜靜地走在我的身邊,步子大而靈活,就像夜晚丹尼斯、阿拉瓦和我,我們?nèi)艘黄鹪谒魉鳎好绹鹆_里達州首府。的叢林里散步時那樣。

終于走到車站,我很自然地鉆進了一輛出租車,絲毫沒有擔心在柏林的夜雨下,他獨自一人將要做些什么。他彎下腰,透過打開的車窗向我伸出手。他的手干燥而有力。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只問了一句:“您明天還來嗎?天黑的時候來吧。夜晚是我的時間。”

出租車開動了。

盡管我在柏林待了三天,但再也沒有見到他。同樣地,以后也沒有任何人能說出這個陌生人到底是誰,是擅自占據(jù)大樓的無業(yè)游民、游蕩的邊緣人、幽靈,還是間諜。沒有人遇見過他,此外——門衛(wèi)肯定——不可能有人潛進施坦威大樓或是在那兒過夜,又或者是在外面聽見我的鋼琴聲——排練室在地下室,隔音效果絕佳。

在描述那個陌生人的時候,我看見對話者的眼睛里閃爍著同樣的困惑:當我在對外表的描述中列舉了帽子、燈籠褲、鞋子的時候,這種困惑變得愈發(fā)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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