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午八點三十分

少女的墳墓 作者:(美)迪弗


“八只灰色的鳥兒,停留在黯淡的黃昏。

冷風陣陣襲來,讓人心情憂傷?!?/p>

一輛黃色的小型面包校車在公路上突然爬上了高坡,此刻,她放眼望去,麥田泛著白光,仿佛一床巨大的棉被覆蓋著原野,綿延數(shù)千里的麥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翻滾著,翻滾著。突然,麥浪向下一斜,地平線隨即消失了。

鳥兒在電線上,展開了翅膀,

在波浪般的云海里,它們展翅翱翔。

停頓的時候,她看了看那些女孩兒,她們正贊許地點著頭。她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全神貫注于窗外翻滾的麥浪,忽略了她的聽眾。

“你緊張嗎?”香農(nóng)問道。

“不要問她這個問題,”貝弗莉警告說,“該死。”

不,梅勒妮解釋道,她不緊張。她又把目光投向無盡的麥田。

三個女孩兒打起了瞌睡,另外五個女孩兒依舊睜大眼睛等待她繼續(xù)朗誦。梅勒妮又開始朗誦詩歌了,可是,當她剛朗誦第一行詩時就被打斷了。

“等一下——它們是什么鳥???”凱莉皺著眉頭問道。

“別打岔?!笔邭q的蘇珊說,“誰打岔誰就是腓力斯人1”

“才不是呢!”凱莉頂嘴道,“腓力斯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草包?!碧K珊解釋道。

“什么是‘草’啊?”凱莉問道。

“讓梅勒妮把詩念完!”

梅勒妮繼續(xù)誦讀詩:

“八只小鳥在天空翱翔,

飛過漫漫長夜,直到發(fā)現(xiàn)曙光?!?/p>

“停一下,”蘇珊笑著說,“昨天可是五只小鳥?。 ?/p>

“這回是你打岔了?!笔荻B皮的假小子香農(nóng)說,“你是腓力德菲人了。”

“腓力斯人。”蘇珊糾正道。

喬斯琳使勁地點著頭,好像她也發(fā)現(xiàn)了香農(nóng)說錯了,只是因為自己膽怯,才沒指出來。喬斯琳是個非常膽怯的女孩兒,幾乎什么都不敢做。

“但你們正好八個人,所以我就把數(shù)字變了。”

“你怎能這么做呢?”貝弗莉困惑地問。她十四歲,是這群女孩兒中年齡第二大的。

“這是我的詩,”梅勒妮回答,“我想要有幾只鳥,就讓它有幾只鳥?!?/p>

“有多少人參加誦詩會?”

“十萬人。”梅勒妮看上去非常真誠。

“不可能!真有那么多人嗎?”八歲的香農(nóng)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八歲多的凱莉眼睛也滴溜溜地轉著。

梅勒妮再次凝視著堪薩斯中南部蕭瑟的景物。唯一的色彩是偶爾掠過的藍色,那是豐儲農(nóng)場貯藏青飼料的活動地窖。雖然是七月,天氣卻很冷,而且陰云密布,大雨就要來了。校車超過了一輛大型收割機和一輛滿載農(nóng)工的汽車。梅勒妮想象這些農(nóng)工一定正神情緊張地望著天空。這是收獲冬麥的季節(jié),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會毀掉八個月辛勤的勞動成果。

梅勒妮將目光從車窗移開,下意識地審視著自己的指甲,她每天晚上都很細心地把指甲修剪整齊,并用銼刀把它們銼得平整光滑,然后涂上淡淡的指甲油,看上去好像無瑕的珍珠薄片。她抬起手,又朗誦了幾首詩,用手勢優(yōu)雅地表達著語句?,F(xiàn)在所有女孩兒都醒了,四個人望著窗外,三個人看著梅勒妮的手指,胖乎乎的喬斯琳·魏德曼則注視著老師的每一個動作。

這些田野綿延不斷,梅勒妮心想。蘇珊也隨著梅勒妮一同凝視著窗外?!八鼈兪呛谏镍B,”女孩兒用手語示意,“是烏鴉?!?/p>

是的,它們是烏鴉。不是五只,也不是八只,而是上千只,一群烏鴉。這些鳥注視著大地,注視著黃色的校車,注視著陰云密布的天空,灰蒙蒙的,透著紫色。

梅勒妮看了看表。她們還沒有駛達公路,距離托皮卡2還有三個小時的路程。

校車駛進另一片深谷般的麥田。

一種單純的直覺使她意識到出麻煩了。事后她會知道,這不是心靈的啟示或預感,是哈斯特朗太太那大而紅潤的手指焦躁地扶著方向盤。

她的手,在做著手勢。

這個年齡稍長的女人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肩膀動了一下,頭傾斜了有一毫米。身體的任何一點兒細微的變化都表明大腦在思考著什么。

“姑娘們睡著了嗎?”問題很率直,她的手指立刻回到方向盤上。梅勒妮溜到前面,用手語示意她們沒有睡。

這時,安娜和蘇茜這一對雙胞胎像羽毛一樣輕盈地坐起來,身子斜靠在前面的靠背上,向前方觀望。她們呼出的氣息吹到這位年齡稍長的老師的寬肩膀上。哈斯特朗太太揮手示意她們把頭縮回去?!皠e往前看。坐回自己的椅子,看對面的窗戶。聽話。對!看左邊的窗戶。”

梅勒妮看到了那輛車,還有血。有很多血。她示意這些女孩兒都坐回自己的座位。

“不要看?!泵防漳菀蟮馈K男膭×业靥鴦又?,她的胳膊突然覺得有千斤重?!跋岛冒踩珟??!彼M了很大勁才把這句話的意思表達出來。

喬斯琳、貝弗莉和十歲的艾米麗立即按照要求系好了安全帶。香農(nóng)做了個鬼臉,偷偷地看了一眼,凱莉大喊大叫,根本不理會梅勒妮。蘇珊繼續(xù)往外看,她搞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能看。

兩個雙胞胎中,安娜一直安靜不動,她把兩手放在大腿之間,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與她的妹妹栗褐色的膚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梅勒妮撫摸著女孩兒的頭發(fā),她指著面包車左側的窗戶,向孩子們建議:“看那些麥子?!?/p>

“這一切太有趣了?!毕戕r(nóng)嘲笑著回答。

“可憐的人!”十二歲的喬斯琳邊說邊擦著胖乎乎的臉頰上滾落下來的眼淚。

那輛紫紅色的凱迪拉克闖進了灌溉渠的鐵門,蒸汽從它的前端飄散出來。司機是位年齡稍長的男子,半個身子躺臥在車外,頭挨著柏油路面。梅勒妮這回看到了第二輛車,一輛灰色的雪佛蘭。事故發(fā)生在十字路口,看起來好像是凱迪拉克在左邊行駛,撞上了灰色的雪佛蘭,而這輛雪佛蘭車一定闖了紅燈。雪佛蘭被撞離了路面,沖進了高高的麥地。車里一個人也沒有,它的車棚已經(jīng)彎曲變形,散熱器噴出一縷縷蒸汽。

哈斯特朗太太把車停了下來,伸手摸到車門舊的鍍鉻把手。

不!梅勒妮心里喊著,繼續(xù)往前走!去一家食雜店,一家7-113,或者一所房子。盡管她們一路駛來也沒有遇到一家,但說不定前面就能有。不要停下來,一直往前走。她一直這樣想著,但她的手不得不移動。因為蘇珊說:“我們必須幫助他,他受傷了?!?/p>

但是,那么多血,梅勒妮想,她們不能沾上他的血,也許他感染了艾滋病,也許他患有其他傳染病。

這些人需要幫助,但是他們需要的是官方的幫助。

八只灰色的小鳥,停留在黯淡的黃昏……

蘇珊,這個比梅勒妮小八歲的女孩兒,第一個下了校車,跑向那個受傷的人,她的長長的黑發(fā)在強勁的風中飄舞著。

第二個下車的是哈斯特朗太太。

梅勒妮猶豫著沒有下車,她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切。那個司機像一個木制的玩偶一樣躺在地上,一條腿彎曲成可怕的形狀,頭無力地垂著,手肥大而蒼白。

她以前從沒有見過死尸。

可是,他沒有死,當然。不,不,他只是受傷了,沒什么,他只是昏過去了。

這些小女孩兒一個接著一個都把目光轉向這場車禍:凱莉和香農(nóng)是最先這樣做的,她們很自然地就向外看去。然后是嬌弱的艾米麗,她的雙手合在一起祈禱——她的父母要求她每天晚上為能恢復聽力而祈禱,她把這個做法告訴給梅勒妮,但從沒跟其他任何人說過。貝弗莉以一種本能的動作——兩手抱在胸前,來抗拒外來的攻擊。

梅勒妮慢慢地爬出校車,走向凱迪拉克,半路上,她又猶豫了。與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麥田、蒼白的路面相對照,那些血顯得格外鮮紅,而且淌得到處都是——那個男人光禿禿的額頭上,他的胸前,車門上,還有那黃色的皮制坐椅上。

恐懼像滾動的滑車,使她的心驟然跌落在地上。

哈斯特朗太太是兩個男孩兒的媽媽,她毫無幽默感,精明能干,值得信賴,而且非常穩(wěn)重。她把手伸到彩色的毛線衫里,將里面的襯衣脫下來,撕成布條,制成臨時性的繃帶,用來包扎那個受傷男人頭部深深的傷口。她彎下腰,對著他的耳朵輕聲呼喚,按壓他的胸部,并對著他的嘴進行人工呼吸。

然后,她認真地聽。

“我聽不見,”梅勒妮想,“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還是回到車上去吧,去照看好那些女孩兒?!彼窍襁^山車般的恐懼終于平息下來,太好了,太好了。

蘇珊也蹲下身來,為那人脖子上的傷口止血。這個學生皺著眉頭看著哈斯特朗太太。她用沾著血的手示意道:“為什么流了這么多血?看看他的脖子。”

哈斯特朗太太檢查了他脖子上的傷口,她也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他脖子上有一個洞,”老師吃驚地說道,“好像是子彈穿的洞?!?/p>

梅勒妮明白這句話,倒吸了一口氣。那個過山車又開始下沉,她覺得自己的胃里空蕩蕩的——遠遠地,遠遠地離開了身體。她再也無法往前走了。

這時,她看到了一個女式提包。

就在距離她十英尺遠的地方。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使她把目光從那個受傷的男人那里轉移開,她走向那個小提包,仔細地看著它。從布料和鏈子式樣可以看出是某個設計家的作品。梅勒妮·沙羅爾——一個農(nóng)場的女孩兒,作為聾啞學校的見習教師,每年掙一萬六千五百美元。在她二十五年的生活中從沒有接觸過名家的設計飾品。這個錢包很小,看起來很昂貴,像一顆絢麗的寶石。這是那種出入于堪薩斯、曼哈頓或洛杉磯等城市的高級商業(yè)區(qū)辦公樓的女人挎在肩上的小包。把這種小包放在桌子上,從里面抽出銀色的鋼筆,寫上幾個字,就足以使助手和秘書忙得團團轉。

但是,當梅勒妮盯著這個小包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想法在她腦海里形成,這個想法像種子一樣長啊,長啊,直到開花結果:這個錢包的女主人在哪里呢?

正在這時,一個黑影籠罩了她。

他是一個身材不高的男人,不胖,但看上去很結實。他的肌肉是那種騎兵才有的肌肉,緊緊地貼著皮膚,肌肉塊兒在皮膚下滾動著,卻又界限分明。梅勒妮深吸了一口氣,盯著他那張光滑而年輕的臉。他留著光滑的平頭,穿著和頭頂上?速移動的烏云一樣的灰色衣服,笑嘻嘻地露出潔白的牙齒。梅勒妮一點兒都不相信這笑容含有什么善意。

梅勒妮的第一印象是他像一只狐貍。不,她斷定,他就是一只黃鼠狼或者是鼬鼠。在他鼓鼓囊囊的褲腰帶上有一支手槍,她喘息著,舉起了雙手,不是放在臉上,而是放在胸前?!扒笄竽?,不要傷害我?!彼灸艿卮蛑謩?。他瞥著她打著手勢的雙手,笑了。

從眼角的余光她看到蘇珊和哈斯特朗太太不安地站著。另一個男人大步走向他們。這個男人是個大塊頭,又胖又高。也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衣服。頭發(fā)蓬松凌亂,缺了一顆牙齒的嘴巴露出猙獰的笑。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這種動物。

“快走,”梅勒妮示意蘇珊,“我們走,現(xiàn)在就走?!蓖姘嚨狞S色外殼,梅勒妮開始向那七個在窗口徘徊的愁苦而年輕的面龐走去。

鼬鼠抓住了她的衣領。她拍打著他的手,但是她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因為害怕打疼了他,激起他的憤怒。

他用她根本無法理解的話沖她喊著,并搖晃著她。他臉上的笑容變成了真正的獰笑——而且伴隨著冷酷的瞪視。他的臉色變得暗淡下來。梅勒妮由于恐懼放下了手。

“這是……什么?”熊說,“我看我們……關于那件事?!?/p>

梅勒妮是后天耳聾,她八歲時失去了聽力,這時她已掌握了語言技能。與大多數(shù)女孩兒相比,她擁有更好的唇讀能力??墒?,唇讀是一種很不確定的技能,比單純觀察嘴唇的變化要復雜得多。唇讀的過程包括嘴巴、舌頭、牙齒、眼神和身體其他部分的運動。你想讀懂一個人的語言,就得對他非常了解。熊生活在與梅勒妮不同的世界,梅勒妮的生活屬于舊的英語體系,是那種品著神圣而時尚的飲料,地處中西部小城鎮(zhèn)的學校。她對他說的話一點兒也不懂。

這個大塊頭男人一邊笑著,一邊吐著白色的唾沫。他的眼睛追逐著她的身體——紫紅色的高領罩衫下的胸脯,深灰色的裙子,黑色的緊身褲。她笨拙地交叉著胳膊。熊又把注意力轉回到哈斯特朗太太和蘇珊身上。

鼬鼠正前傾著身子說話——可能是在喊話,正像人們經(jīng)常對聾人做的那樣(事實證明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因為當人們喊的時候,他們說話的速度往往很慢,他們嘴唇的運動更易被讀懂)。他在問誰在面包車里,梅勒妮沒有動,她動不了,她出汗的手指夾緊了肱二頭肌。

熊低頭看著那個受傷的男人被打爛了的臉,用穿著靴子的腳冷漠地踢著他的頭,看著他的頭前后悠蕩。梅勒妮喘著粗氣,那種踢打死者時的漫不經(jīng)心和無緣無故,使她毛骨悚然。她開始哭了。熊推著蘇珊和哈斯特朗太太走向面包車。

梅勒妮瞥了蘇珊一眼,雙手用力搖著,意思是“不,不要那樣做!”

但是蘇珊已經(jīng)開始移動著腳步。

她完美的體型和運動員的身體。

她體重一百二十磅。

她雙手有力。

當熊意識到一個女孩兒的巴掌正向他的臉扇去的時候,他吃了一驚,頭往后一躲,并在距離他的眼睛一英寸遠的地方抓住了她的手。驚訝變成了娛樂,他把她的胳膊向下彎曲著,一直壓到膝蓋上,然后把她推倒在地,把她的褲子和白罩衫都弄滿了泥土。熊轉向鼬鼠,對他說了一些什么。

“蘇珊,不要?!泵防漳萦檬质疽?。

蘇珊又站了起來。但是熊這回有所準備,他轉身面對著她。當他抓她手的時候,他的手觸到了她的胸,并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兒。突然,他對這種游戲厭煩了,他沖著她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她跪倒在地,抱著肚子,掙扎著喘著氣。

“不!”梅勒妮用手語向她示意,“不要打。”

鼬鼠對熊喊道:“在哪里……他?”

熊指向高高的麥子地。他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好像他不贊成什么事情,但是又害怕表現(xiàn)得過于嚴厲?!安灰瓡r間……這些廢話?!彼洁熘?。梅勒妮順著他的眼神,觀察著麥稈,她無法看得很清楚,但從影子和模糊的輪廓可以看出那是一個男人,彎曲著身子,身材不高,但很結實。他的胳膊向上舉著,像在行納粹禮。這種姿勢保持了很長時間。在他下面,梅勒妮感覺是個人的形狀,穿著深綠色的衣服。

那個女人就是手提包的主人,梅勒妮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不,求求你,不要……

那個男人的胳膊慢慢地放下來。透過起伏的麥浪,梅勒妮看到了他手中的金屬暗淡的光。

鼬鼠的頭輕輕地彎下去,他好像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他退縮了。熊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冷笑。哈斯特朗太太用雙手捂住耳朵,感到十分恐懼。

梅勒妮一邊哭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麥田,她看清楚了:那個模糊的人影蹲得越來越低,但還是比那個女人高。高高的麥子在七月狂風的吹拂下優(yōu)雅地晃動著。那個男人的胳膊也慢慢地舉起、放下,一次又一次。他的臉一直盯著躺在他前面的這個人。

哈斯特朗太太毫無表情地盯著鼬鼠?!啊覀冏摺淮驍_你們。我們不會……”

梅勒妮看到這個女人的蔑視和憤怒感到很安慰,她堅毅不屈服地緊閉著嘴。

鼬鼠和熊不理會她,他們押著蘇珊、哈斯特朗太太和梅勒妮向面包車走去。

面包車里,這些年輕女孩兒在后座上擠作一團。熊把哈斯特朗太太和蘇珊推上車,并指了指自己的腰帶,那里,他的手槍鼓鼓囊囊地凸顯出來。梅勒妮是在鼬鼠之前最后上車的人,她被推到車后面,緊挨著抽泣的雙胞胎坐下來,用力地抱著她倆,然后又把艾米麗和香農(nóng)都摟在懷里。

外面……外面是恐怖。

梅勒妮瞥了鼬鼠一眼,看到他在說:“聾子……他們所有人?!毙馨阉逝值纳眢w擠到司機的座位上并發(fā)動了引擎。他看了看后視鏡,皺了一下眉,然后疾駛而去。

遠處,在帶狀柏油路的盡頭,是點點閃爍的燈光。熊按著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梅勒妮感覺到喇叭聲在她的胸腔內(nèi)振動。

熊說:“人們,那些該死的……看我們……”然后,他把頭轉向一邊,后面的話就消失了。

鼬鼠沖著麥田大喊,顯然,那個男人答應了,鼬鼠點著頭。不一會兒,那輛灰色的雪佛蘭車駛出了麥田。盡管它被撞壞了,但還能駕駛。它駛到路肩處,停了下來。梅勒妮想從前排座位上看到那個在麥田里瞥見的那個男人,但光線太強烈,好像這輛車根本就無人駕駛。

車在加速行駛,搖搖擺擺地駛上了柏油路。面包車在后面跟著,在輪胎卷起的藍煙所形成的模糊的云影中緩緩行駛。熊拍打著方向盤,轉身待了一會兒,對梅勒妮喊了一些話——憤怒、邪惡的語句。但梅勒妮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些耀眼閃爍的燈光越來越近了,紅色、藍色和白色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像兩周前美國獨立紀念日在希布倫公園上空的焰火。當時她看到彩色的光束在空中交錯,感覺到白熱化的爆炸撞擊著自己的皮膚。

她回頭看到了警車,知道將發(fā)生什么事情。前面將會有上百輛裝有短波無線電話的警車聚集在那里,會讓這些人把車開過去,然后從車里出來。這些人會舉著手被帶走。學生們和老師將下車去警察局做陳述。這回她將錯過聾人表演劇團在托皮卡的演出,即使還有時間,但經(jīng)過這場驚嚇,她已經(jīng)無法讓自己上臺朗誦詩歌了。

這次旅行的另一個原因是什么?

或許這件事表明她不該去,或許不該制定那些計劃,這是一個預兆。

現(xiàn)在她想做的就是回家?;氐剿獾姆孔永?,在那里鎖上門,喝一杯茶;然后再來一杯黑莓白蘭地,給在圣路易斯醫(yī)院的哥哥發(fā)個傳真,向他和爸爸媽媽講述這個故事。梅勒妮緊張時有個習慣,就是把自己金色的頭發(fā)纏繞在彎曲的中指上,而其他手指則伸展著,這個手勢代表“陽光”。

突然一陣顛簸。熊把車駛離了柏油路,跟著那輛灰色的汽車來到一條泥土路上。鼬鼠皺著眉頭,他問了熊一句什么,梅勒妮沒有搞明白。那個大塊頭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向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來到一個山村,這里離河很近。

他們從一根電線下面穿過,電線上停留著上百只鳥,這些鳥很大,是一群烏鴉。

梅勒妮看著前面的汽車,她仍然無法看清他——那個司機,那個從麥田走出來的男人。起初,梅勒妮覺得他留著長發(fā),過了一會兒,他看起來似乎是個光頭或者留著平頭,再過一會兒,他好像又是戴著帽子。

隨著一個急轉彎,灰色的汽車向右邊疾駛,開向一條狹窄的長滿野草的車道。梅勒妮猜想他一定看見了前面的那些警車——那些向他們飛馳而來的車是來救她們的。她瞇著眼睛看著。不,他們前面什么也沒有。面包車跟著雪佛蘭拐了彎。熊咕噥著,鼬鼠正回頭察看警察的車。

梅勒妮轉身看他們駛向何處。

不!她心里想。

哦,請不要這樣。

她意識到,這些人向前面警察投降的事不過是她做的白日夢。她明白他們將去哪里了。

那里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

灰色的車突然沖進一片開闊的雜草叢生的田地。在田地的盡頭,靠近小河,有一處廢棄很久的紅磚墻工業(yè)建筑物,陰暗而堅固,仿佛中世紀的堡壘。工廠前面的地里還有一些籬笆和阻擋動物的圍欄。這片田地的大部分已經(jīng)被開墾為堪薩斯大草原,用來種植中長草、蓑衣草、藍莖草和野牛草。

雪佛蘭直奔建筑物的正前面,面包車緊跟后面,兩輛車都在門的左邊剎車停了下來。

梅勒妮盯著紅色的磚。

當她十八歲的時候,自己還是勞倫特·克萊克學校的學生,當時一個男生帶她來過這里,說是野餐,但實際上當然是做那種十八歲的男孩子要做的事——也是梅勒妮想要的,她當時相信自己想要。但當他們帶著一條毯子溜進這所建筑,看到這些陰暗的房間,她就十分恐慌,趕緊逃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那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孩兒,也沒有再見到這些建筑。

但她記得這個地方。里面有一個廢棄的屠宰廠,這是一個死亡地帶,充滿血腥和危險。

還有黑暗。梅勒妮痛恨黑暗。(她二十五歲了,她在六個房間的屋子要點五盞夜燈。)

鼬鼠猛地推開車門,隨后把蘇珊和哈斯特朗太太拉下車。

警車——里面只有一個警察——在田地的入口停了下來。他跳下車,手里拿著手槍。當熊抓住香農(nóng)并把槍對準她的頭部的時候,這位警察突然停了下來。這個八歲的女孩兒不停地圍著他轉,使勁地踢他的膝蓋,這很讓熊驚訝。他疼得退縮了,然后使勁地搖晃她,直到她不再亂動。熊和麥田對面的警察打了個照面,他把槍放回皮套里,然后返回車子。

熊和鼬鼠推著這些女孩兒走向屠宰廠的大門。熊抱起一塊石頭猛砸鎖門的鏈子,把那個生銹的鐵鏈砸斷了。鼬鼠從灰色汽車車尾的行李箱里抓起幾個大袋子?;疑嚨乃緳C繼續(xù)坐在車里,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座建筑物。炫目的光線讓梅勒妮仍然無法看清這個人的容貌,但他看上去很放松,正好奇地注視著塔樓和黑色的窗戶。

熊突然猛勁地拉開前門,他和鼬鼠推著這些女孩兒們走了進去。這里惡臭難當,與其說是建筑不如說是洞穴。垃圾、糞便、霉菌和一些令人作嘔的腐爛發(fā)惡的動物的脂肪。令人恐怖的是迷宮一樣的過道,還有圍欄、斜坡和生銹的機器,上面有一排排的生銹的掛肉鉤子。和梅勒妮記憶中一樣的黑暗。

熊驅趕著這些學生和老師進入一個半圓形的貼了磚的房間,這里沒有窗戶而且潮濕。墻和水泥地面已經(jīng)臟成暗褐色,破舊的木制扶手彎曲著伸向房間的左邊,輸送帶的上方是掛肉的鉤子,中間是血液的排送管道。

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動物們被宰殺。

冷風陣陣襲來,讓人心情憂傷。

凱莉抓住梅勒妮的胳膊,緊緊地抱著她。哈斯特朗太太和蘇珊擁抱著其他女孩兒。蘇珊無論看到這里哪個男人都帶著自然的憎恨瞪著他們。喬斯琳抽泣著,那對雙胞胎也抽泣著,貝弗莉掙扎喘息著。

八只灰色的小鳥無處可去。

她們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擠作一團。一只老鼠匆忙逃走,它的毛色暗淡,像一塊陳肉。門又開了,梅勒妮遮住眼睛避開光線。

他站在門口冷冷的光線中。

矮小而瘦弱。

既不是禿頭,也沒有長發(fā),而是一頭零亂蓬松而又臟兮兮的黃發(fā),配上一張瘦削的臉。不像那些男人,他只穿了一件T恤衫,上面印著一個名字——L.漢迪。但是在她看來,他根本就不是漢迪,也肯定不是拉里或者洛。她一下子想起了堪薩斯州聾人劇院的一個演員,他在新作《尤力烏斯·愷撒》中扮演布魯圖4。

他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把兩個沉重的帆布袋子放在地板上。門關上了,一旦那種灰色的光線消失,她便看清了他暗淡的眼睛和瘦削的嘴唇。

梅勒妮看見熊說:“為什么……這兒,老兄,沒有出去的路?”

她好像聽得很清楚,布魯圖的話在她心里聽得非常清晰,聾人們有時能聽到幽靈的聲音——一個人的聲音,但聽起來不是真正的人發(fā)出的聲音?!安灰o,”他慢慢地說,“這沒什么要緊的?!?/p>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只看了梅勒妮一眼,并沖她淺淺地一笑。之后,他指著那幾根生銹的鐵棒,吩咐另外兩個人把門緊緊地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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