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啊,也許這正是談?wù)劷菘孙嬍筹L(fēng)格的時候,然后才能說那些更有味道的題目。我的捷克朋友們,我非常在乎你們,不想得罪你們,所以,請明智地跳過下面的這兩段——我事先可是提醒過你們的。我在世界許多地方都吃到過糟糕的飯菜。多年前我在倫敦一個朋友家吃過一盤通心粉,上面布滿了牛腰肉丁,做得難吃極了,那是格魯博小姐的手藝。說真的,那味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在一個離布達佩斯不遠的可愛小鎮(zhèn)有一家旅店,我曾在那兒面對一只熱氣騰騰的大盤子,上面是鵝肉片、搗碎的土豆和泡菜,三者交相輝映,共同構(gòu)成了三級漸變的灰色度,而且還閃閃發(fā)光。一個絢麗的秋日下午,在奧加卡,我看見午餐的小盤子里裝著還算悅目的綠色拉,想都沒想就吃了下去,結(jié)果不知道是哪一只大腸桿菌竟然順著我的消化道一路穿梭,像粒墨西哥跳豆一樣忙個不停,貼著我的腸壁有三個月之久,時不時地在里面弄點兒事情出來。就不必說我在布拉格的飲食經(jīng)歷之驚險了,和它們也不相上下。事實上,有那么幾年,我在那兒也吃過幾頓美味佳肴。眾所周知,人們對巴伐利亞的飲食評價甚低。不過,一般而言……據(jù)說……我個人覺得……就是……捷克的飲食吧……那個……可真不比巴伐利亞好多少。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德國東南部雷根斯堡市的一家德式小酒店……算了,那是另一個故事,在另一個城市。① 捷克人和巴伐利亞人毗鄰而居,兩國有許多難以解釋的共通之處,他們最喜歡的食物莫過于布丁了。其微妙之差似乎只在于它們一個好像我們小時候叫的“納可樂”—— 一種堅硬的彈子,一個好像那種被水浸壞了的網(wǎng)球,不過,它們的質(zhì)地和口感應(yīng)該相差無幾。捷克布丁的黏度變化較大,從最一般的面包布丁到土豆布丁,通常會配上一種聞起來有股泔水味的白色泡菜,此外,還有一種較為少見的水果布丁。也許捷克布丁最令人驚訝的就是它的黏度了。這小東西坐在盤子里,又白又嫩,胖墩墩熱乎乎的,倘若你膽敢舉起餐刀去切它,刀鋒肯定會被那股多情的黏力緊緊地纏住,布丁上切開的刀口會發(fā)出嘰嘰咕咕的響聲,刀刃一離開,切口會馬上復(fù)原,粘合在一起。許多食物都可以給布丁做配菜,無論是最為普通的熱狗還是較為厚實的煮熟的牛肉片。它也可以有單獨為其準備的配菜,比如絲梅特納,這是一種又酸又甜的調(diào)味醬。那天,在“金色老虎”——姑且是叫這名字吧——食物的簡單粗陋令我們大為驚詫,盤子里只有幾根苗條得讓人憂慮的烤香腸,還有一塊厚實完好的黑面包,被泛著氣泡的金碧輝煌的捷克啤酒浸濕了,聞起來很像盛夏季節(jié)被熱浪烘焙的草地的氣味。當(dāng)然,當(dāng)然,除了這次,還有別的進餐時刻,噢,記憶女神轉(zhuǎn)移了她的視線……
午餐之后,我們覺得不妨去參觀一兩個畫廊。G. 在舊金山的當(dāng)代藝術(shù)展覽館工作過,對具民族特色的藝術(shù)珍品頗感興趣。教授又輕輕地咳了一聲,又伸出指尖推了推眼鏡橫梁。主要的展覽館……包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國家博物館……從70年代起就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他如是說。關(guān)閉博物館沒有任何理由,倘若去詢問布拉格的那些“不知名的權(quán)威們”,他們會用一套陳詞濫調(diào)對付你,那些說法既不新鮮尖銳也不迂腐簡單,反倒充滿活力,不是輕蔑地不予理睬,就是言辭極為無禮,同時又小心地保持著表達的含糊,振振有詞地宣稱整理和修復(fù)工作正在緊張地進行中??上?,從未有過任何積極恢復(fù)的跡象。當(dāng)教授與其他學(xué)者為近10年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停滯而憂慮時,他們受到警告的次數(shù)也便隨之增加。
談及藝術(shù)建筑時,教授要帶我們?nèi)タ纯词ゾS特大教堂。我們再一次登上荷拉德卡尼小山,奮力爬行在花崗巖的臺階上,小說家古斯塔夫 · 梅利克會以其慣用的開玩笑的方式這么寫:“四個人魚貫而行,后面人的腦袋瓜頂著前面人的腳丫?!毕挛绲奶栯[到了密云的背后,陰霾的天空飄落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我們眼前,大教堂高聳挺拔,直插云霄,“美得瘋狂”。菲利普 · 拉金喜歡把大教堂描繪成一艘長著尖塔頂?shù)拇蟠?,擱淺、??吭诎偎g,四周是氣浪喧天的暗礁——那些珊瑚色的巴洛克式宮殿。大教堂也是出手大方的查理四世不惜重金給布拉格留下的一份禮物,1344年開始動工,到1929年仍未完工——不知是否有人曾認為這樣的建筑物還有完工的時候。第一位建筑師是法國阿拉斯布市的馬太。金色大門由三道哥特式拱門組成,上飾精細的邊帶,出自彼得 · 巴雷之手。仰頭遠視,整個教堂似乎正以飛快的速度刺向云霄,直入虛無之境。說到建筑物上的怪獸飾,另一位不為布拉格認可的兒子里爾克稱其為“漫畫、丑像”;對那些怪獸飾,我一直有種疼痛感。塞弗爾特在《登查理石橋遠眺》一詩中寫道:
有些時候 城堡
和大教堂
閃動著幽昧的奇麗
那些砌墻的石
黑沉陰暗
仿佛采自月宮
我們走進教堂,剎時墮入巨大而悠遠的寂靜之中,無聲的影子、古老的氣息,冬日蒼白微弱的光線從頭頂?shù)拿倒寤ù皾B透進來,我無聲地抬頭仰望,褪色的玻璃窗顯得過于華麗了。詩人阿波利奈爾在《地區(qū)》中,有一首《登荷拉德卡尼山》,寫他在某一時刻體驗到了一種現(xiàn)代人的恐懼,塞繆爾 · 貝克特將其翻譯過來:
在圣維特的瑪瑙里
看到自己的樣子
真是令人心驚
那就是你悲哀欲絕的時刻
就像大白天里
那個瘋狂的拉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