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部分(5)

布拉格:一座城市的幽暗記憶 作者:(愛)約翰·班維爾


真的,身在布拉格,怎么能略過卡夫卡呢?我們不知道能否有機會去參觀一下他的出生地。這個嘛,教授皺皺眉,說,咱們可以去看看那所房子,不過,那棟坐落在塔樓旁邊的建筑最初是屬于圣本篤教團的,1887年被燒毀,幾年后卡夫卡一家搬到了位于溫西斯廣場的一處新公寓樓,早期的樓房全都保存著,前門是石頭做的。一塊出自雕刻家卡雷爾 · 赫拉迪克之手的小標牌高高地掛在門邊的墻上。1963年在里比利城堡召開了一場關于卡夫卡的著名討論會,1965年建立了紀念館。那場討論使官方接受了這位布拉格最偉大的藝術家,把他看做是一位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頹廢墮落和冷漠予以尖銳抨擊的批判者①。教授解釋說,此前,從官方角度來說,在捷克斯洛伐克是沒有卡夫卡這么個人的。捷克當局一直在禁銷他的書籍,而且聲明無論是那些書還是它們的作者都不曾存在過。對這種簡單化做法你不得不佩服,這種試圖完全抹掉一個人的生活及其在黑暗中閃爍光芒的作品之舉,真是令人恐怖和厭惡。     

我們沿著陡然上升的街道一路前行,松軟的雪塊在我們腳下咯咯吱吱地響。在這座山城,喧嘩的雪聲伴隨著我們,仿佛某種擾人平靜的絮語。我們沉默無言,追想著卡夫卡在他的祖國竟然被人活生生地抹掉那么多年,這聽起來可真是……真是太具有卡夫卡的風格了,這讓我們深感不安和抱愧。不過,教授看起來似乎不像我們那么不安,在那些日子,在想起這座城市、這個國家,想到它在蘇聯(lián)控制之下所處的困境、所受的限制與沉默,以及里佩利諾用一句文縐縐的短語“凱列班的統(tǒng)治”② 表達的輕蔑之情時,布拉格有良知的民眾的尷尬是以一種極為微妙特殊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你可以設想,對于所有被征服的人民來說,那是一種全民共有的痛苦,面對陌生來訪者的眼睛,他們赧然無語。19世紀40年代,愛爾蘭發(fā)生了一場悲慘的饑荒,當時鄉(xiāng)村的情況近乎絕望——反對英國統(tǒng)治者的起義接二連三地爆發(fā),又相繼失敗,經濟陷入崩潰,實際上就是——饑餓的村民家家戶戶都切斷了與外界的往來,把自己關在小屋里,插上門閂,封住窗戶,拒絕外界的關注,等待死亡降臨。他們并不認為這種不幸是無緣無故的,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相信那是因為他們自己的過錯。無論是初次還是后來對這個城市的參觀游覽中,當布拉格的某些舊日相識在許多年后成為我的朋友,我仍然沒有勇氣自以為是地問他們,在1968年,是否捷克人對自己莫名其妙的失敗、對自己未能在蘇聯(lián)坦克進入之時奮力抵抗而感覺失望??墒聦嵣?,他們又能做什么呢?那些正當花季的孩子們,又能指望他們做什么呢?莎士比亞曾用美妙悲傷的詩句問道:“美如何能含怒而辯?她難道能比一朵鮮花更有力量?”那個時候,我們都想起匈牙利人6年前的起義,城市的廢墟里、大街上、碎石路面都鋪滿了尸體。誰愿意遭受布拉格那樣的命運呢?

自然,每個人都渴望沖破纏繞著我們的憂郁氣氛,開始說起城里那些仍然活著的作家,他們活生生地存在著,當局無法否認。教授把我們帶到一個文學酒吧吃午飯。它藏在老城廣場和大河之間一條狹窄曲折的街道里,那是一個褐色的地方,窄長、低矮,里面擺滿長條凳、三腳凳,還有煙熏的天花板——至少,教授是這么描述它的,它是虛構中的“金色老虎”嗎?我立刻想起這是波希米亞人翻譯的一本書,那是都柏林市波爾伯格街上一家愛爾蘭小酒店。不管是不是“金色老虎”吧,那天店里可真是熱鬧非凡。爽快的酒吧侍者手里晃著一升裝的皮爾森啤酒杯,一邊將成堆的香腸和土豆分給遍布四處的喧嚷的客人。店主嫻熟而嚴肅地經營著自己的買賣,讓人不由得想起馬戲團里的魔術師用魔棍和旋轉的盤子變戲法的情景??罩锌澙@著水蒸汽和煙霧,蒙了一層霧的鏡子上有幾道淺痕,映出侍者們成雙成對地奔來跑去的身影。我們讓教授把最好的或者至少是最有名的作家指給我們看,非常希望能夠看到一位赫拉巴爾或者斯克洛夫斯基。教授向四處仔細地張望了一下,然后咳嗽了一聲,用指尖推了推眼鏡的間梁,現(xiàn)在我明白,這個動作意味著接下來將是滿懷歉意的解釋。今天的文學界沒多少突出的分量。臨窗而坐戴著圍巾的那位,擺出一副作家的架式,卻從未出版過什么東西,至今沒人說起讀過他的某部作品。坐在墻角的那位上了年紀的女士,金發(fā)碧眼,依然美麗,據說和塞弗爾特有過緋聞。那個一頭銀發(fā)、神情倨傲、頭昂得像只公雞的家伙20年里一直熱衷于將喬伊斯的小說《為芬尼根守靈》翻譯成捷克文,據說他是警察局的密探。那一位,就是正從房間那邊向這邊看的面色憂郁的老人是斯沃博達,是一位批評家和通俗小說作家,自1968年起,他的名字就被禁止印到出版物上。我對教授說,他無需感覺抱歉,在60年代初的都柏林,當大作家們還活著的時候,我經常闖入麥克迪、派里斯或者愛爾蘭人酒吧,希望能遇上布倫丹 · 貝漢① 或者帕特里克 · 凱文納,可惜除了一些像我一樣眼露煩躁之色的文學愛好者和某個行為乖僻、身無分文、企圖蹭一杯酒喝的末流詩人外,我沒遇到過任何名家。教授無力地笑笑。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的說法,只把這當做一種善意的同情。生活,就像昆德拉的小說標題一樣,在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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