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教育部請父親出任高教司司長,他辭了。一九三四年,他從東歐回來,發(fā)表演講《在蘇聯(lián)所得之印象》,被國民黨當局懷疑是共黨分子,逮捕,差點兒遭牢獄之災。一九四三年,西南聯(lián)大國民黨黨員還推舉父親致函蔣介石,要求他開放政權,實行民主,建立憲政。他不想做官,他只希望國家富強,老百姓生活得好。至于他自己,有這樣高的學術上的地位,他并不要求什么。
如果說父親有什么錯的話,他的缺點就是過于信任了,一個哲學家不應該像老百姓那樣,應該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人們可以這樣要求他,但請注意,那個時代慘狀的出現(xiàn),是長期“思想改造”的結果。
一九四九年以后父親一直就在被改造中,是最大的改造對象,因為他有思想。張岱年就說過,馮先生地位特殊,不僅沒有“言而當”的自由,甚至沒有“默而當”的自由。
一九五二年,他訪問印度回來,剛到清華,還沒進家門就被學生圍攻批斗。他屢次檢查過不了關,已經都剝光了,還過不了關,金岳霖、周禮全來看望他,金岳霖說:“芝生,你有什么事就交待了吧?!眱扇吮ь^痛哭。
“文革”中,父親已經七十一歲了,天天有人沖來抄家,搬把凳子擱院子里,要父親站在上面。家里貼滿了打倒他的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到處貼封條。衣服都封起來了,天冷了,封條不敢拆,父親就披條麻袋御寒。他的輸尿管不通,腰上掛著尿瓶,被拉去批斗,打倒在地。游街時連連跌跟頭,還是要繼續(xù)走。為了斗他,甚至成立了批馮聯(lián)絡站。我不明白,對手無寸鐵的讀書人,何至于如此。
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我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那是僅次于北大和清華的“文革”先進單位。我跟何其芳、俞平伯等一起挨批斗,紙糊的高帽子上寫了我的罪名,就是“馮友蘭的女兒”。那天回到家,如果手頭有安眠藥,我肯定就不在了。后來一想,是馮友蘭的女兒有什么罪,我偏要活著,我就不死。
一九七三年批林批孔時,父親在哲學系例行的政治學習會上發(fā)言(要知道,學習會是人人都必須參加的),《對于孔子的批判和對于我過去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又在北大老教師批林批孔會上作《復古與反復古是兩條路線的斗爭》的學習發(fā)言,這都是例行的小組發(fā)言,被全國各大報轉載,父親并不知情。
父親參加“批孔”,有其內在原因,二十年代,父親在《中國為什么沒有科學》一文中,就對孔子提出過批評,這是學術問題,這里不能詳細地說。當時批孔來勢兇猛,黑云壓城城欲摧。父親被放在鐵板上烤,他想脫身——不是追求什么,而是逃脫被烤。他已經快八十了,要留著時間寫《中國哲學史新編》。再關進牛棚,就沒有出來的日子了。另外,父親的思想中是有封建意識的,他對毛澤東有一種知己之感,對毛主席的號召要說服自己努力跟上。努力跟上也是當時許多老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