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年十二月,父親毀去了皮囊。他去世后,我還能收到寄給他的信。第一次拿到時,心里又凄然又異樣,好像混淆了陰陽界,好像父親還活著……
父親很幸福
張岱年先生說,我父親做學(xué)問的條件沒人能比,他一輩子沒買過菜。我們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父親在家里萬事不管不問。父母像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專管做學(xué)問,一半料理家事,配合得天衣無縫。
父親的一生除晚年受批判、受攻擊以外,應(yīng)該說是比較好的,家庭幸福,高壽,要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他說他一生得力于三個女子:他母親吳清芝太夫人,我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我。寫了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逼鋵嵨页旨也恍?,做飯菜沒法跟母親比。
外祖父任芝銘公是光緒年間的舉人,同盟會成員,一輩子憂國憂民,浮夸風(fēng)盛行時,河南餓死人很厲害,他有機會就說,到了北京更要說。不知道是否有點作用。
母親在北京女子師范學(xué)校讀書,當時是女子的最高學(xué)府。我在清華附小讀到三四年級,抗戰(zhàn)了,有一年沒讀書,到了昆明后接著上學(xué),等于跳了一級,功課跟不上,母親就輔導(dǎo)我,雞兔同籠四則題等,都是母親教的。母親的手很巧,很會做面食。朱自清曾警告別人,馮家的炸醬面好吃,但不可多吃,否則會脹得難受。家里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孩子教養(yǎng)、親友往來,都是母親一手操持。小學(xué)布置作文《我的家庭》,我寫:“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于有沒有父親,并不重要?!?/p>
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時,大家在困難環(huán)境中互相幫助。王力夫人的頭生兒子,是母親接生的。王夫人夏蔚霞告訴我,王先生進城上課去了,她要臨產(chǎn),差人去請馮太太,馮先生也來了。后來是母親抱著她坐了一夜,第二天孩子才落地。
我們家其實沒過幾天好日子。父親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是在清華園。三十年代,工字廳西南側(cè)有三棟房子,甲乙丙三所。梅校長住甲所,我家住乙所。后來到昆明,生活非??唷?箲?zhàn)后期通貨膨脹,什么都值錢,就是錢不值錢。一個月的工資有幾百萬,不到半個月就用完了。聯(lián)大教師組織了一個合作社,公開賣文、賣字、賣圖章。父親賣字,可是生意不好,從來就沒開過張。倒是家旁邊有個小學(xué),母親就在院里弄個油鍋炸麻花。我?guī)湍赣H操持家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