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教育思想在父親是一貫的。在一九四九年后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批判,他還想方設法寫文章或發(fā)言,為之辯護。提出“抽象繼承法”,寫《樹立一個對立面》,提出大學哲學系應該培養(yǎng)哲學工作者,而不是普通勞動者,當然受到更嚴厲的批判。
父親是愛國的,別人問他一九四八年為什么從美國回國,我對這個問題很驚訝,他不可能不回來。政權可以更換,父母之邦不能變的。父親對中國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在西南聯(lián)大碑文里寫中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他曾撰聯(lián)“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寫了掛在書房東墻,人謂“東銘”,與張載的《西銘》并列。父親嘗引用《西銘》的末兩句:“存,吾順事;歿,吾寧也?!眮碚f明自己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雖然風狂雨暴,他活得很怡然、泰然。他生前自撰塋聯(lián),“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這聯(lián)現(xiàn)在就用甲骨文刻在父親的墓碑背面。
下面說些雜事。我?guī)资暝谒磉?,身兼?shù)職,秘書、管家、門房、護士兼跑堂。他的腦子很好使,什么都記著。平時看起來完全不問家事,但會突然提醒我:“明天該訂牛奶了?!币痪潘奈迥曜婺溉ナ?,父親回家奔喪,縣長來家拜望,父親不送,而家里舊親友來,都送到大門。鄉(xiāng)里一時傳為美談。一九四八年他從美國帶回一個冰箱,在清華是惟一的,大概全北京城也不多。得知校醫(yī)院需要,當即就捐了。
父親喜酒,但從不多飲。三十一歲時曾和另三位先生,一夜喝了十二斤花雕,這是少有的豪放了。父親還很幽默,他在家時常給我們講笑話,比如柏拉圖買面包。①哲學教授們自稱為“哲學動物”,有時用哲學開玩笑??箲?zhàn)初期,西南聯(lián)大幾個教師從長沙赴昆明,過鎮(zhèn)南關時,父親的手臂觸到城墻骨折。金岳霖對我說,司機警告大家,要過城門了,不要把手放到窗外。別人都照辦,只有我父親開始考慮,為什么不能放車外,放和不放的區(qū)別何在,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何在,還沒考慮完,就骨折了。
父親晚年耳目失其聰明,自稱“呆若木雞”。一個人的時候就背詩文,最喜韓文杜詩,還有《古詩十九首》。我現(xiàn)在知道他八十五歲以后從頭開始寫《新編》有多難,我現(xiàn)在才七十九歲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