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曾經(jīng)收到過寫有以上內容的信函。年過五十之后我創(chuàng)作的《致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很快就出版了法文譯本,薩義德在與我邂逅相識時,就對我說了他的批評意見,說是為此寫了很長的讀書筆記。而且呀,他對《致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里出現(xiàn)的那位名叫義兄的出場人物產(chǎn)生了共鳴。這位年歲稍長的義兄一直在引導著與我本人多有重合的主人公,他給那位與我相似,也是作家的主人公寫了一封批判的信函:
在你的觀察中,你所說的“悲嘆”,也就是grief這種感情,會反復抓住超過一定年齡的人。對于你的這個觀察,作為基于經(jīng)驗的語言,我也表示贊同,實際上我也確實產(chǎn)生了共鳴,甚至想將其改稱為攫取住我們的“悲嘆”之感情。但是,倘若讓我這個年歲稍長于你的人用同樣基于經(jīng)驗的語言來表述的話,也會存在與你所說的內容不盡一致的地方。年輕的時候,也會持有某種悲嘆的感情,但那是一種粗野的東西。對于這個觀察,我表示完全贊成(中略)。另外,關于你接下去所說——上了年歲后便會意識到,那種東西卻變成了非常安靜的悲嘆——的看法,細說起來,我還是表示階段性的、過程性的贊同,因為我回想起,就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時期,我本人也曾自覺到了這種情感。但是,對于下面這一段話語,比你年長五歲的我卻是絕對無法贊同:我在想,今后隨著年歲的進一步增長(作為非常安靜的悲嘆之感情),這種感情該不會越發(fā)深沉吧。上了年歲,接著突然發(fā)生某種倒退,粗野的,叫做悲嘆的那種東西或許正在等待著自己。K君啊,你沒這么想過嗎?
就是這一段,說是他做了筆記。薩義德在去世前的十年間一直思考和記錄下來的東西經(jīng)整理后,便是在紐約出版的《晚期風格①》這部文集,其內封上只有我那篇長長的推薦文。這是一部有關藝術家晚年工作之姿態(tài)的著作。薩義德在書中表示,人到晚年之后,無論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對于人生以及世界的疑惑也好,能夠以猛烈的勢頭調整這一切、面對這一切、并推進自己工作的,則是藝術家。貝多芬曾這樣做過,說到演奏家,格魯恩·古爾德①也是如此,作家托馬斯·曼亦做過同樣的事。晚年的薩義德所思考的主題,是我在自己沒有覺察到的狀態(tài)下,作為針對主人公的批判性呼吁,于將近二十年前寫入自己的小說之中的。而將其解讀出來的,則是愛德華·薩義德!
所謂文學,其到達之處常常會超越其作者(或是詩人或是作家)的意識……這是我從年輕時就持有的信條。我總是在夢想,這個奇跡能否也在自己身上應驗,如果能夠應驗的話,那就太好了??傊?,除了寫小說之外再無能事的我,就在這個夢境中生活至今。尤其是我,自從患有先天殘疾的孩子出生以來,我認為必須把很大一部分時間用于同兒子光一起生活。不過,文學還在繼續(xù)。只要我還在從事著文學,自己的文學就要表現(xiàn)與兒子的共同生活。于是,文學寫作便同我與兒子的共生重疊起來,雙方只能是那種互相深化的關系。當時我還認為,這個做法或許會成為自己的想象力的一種形式。就這樣,我走過了四十年的歷程。后來,就出現(xiàn)了薩義德這樣的讀者,通過作品的翻譯文本解讀出在那四十年過程中自己未曾覺察到的東西。再后來,我們成了朋友。這一切實在不可思議吧?這就是文學這門藝術最具魅力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