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問為什么，”息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說，這件東西是認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會回來找你?！?/p>

呂歸塵走進東廂。有風(fēng)塘本是國主避暑的別院，東廂雖然沒有宮殿那樣宏偉，但也是寬敞的大屋，里面涼涼地流著冷風(fēng)，卻沒有點燈。

“你來啦?！睂挻蟮闹窈熀笥猩n老的聲音說。

“老師?！眳螝w塵跪下長拜，而后盤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師隔著竹簾對坐，這是他第十四次在這里見他的老師。而他甚至沒有見過竹簾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帶著他來到這里，指著竹簾說，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師，你可以自己選擇是否要做他的學(xué)生。當(dāng)時竹簾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發(fā)出來，而呂歸塵感覺到了什么，像是絲絲縷縷的寒氣透過竹簾，撲在他的臉上。他轉(zhuǎn)頭去看息衍，息衍卻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視著竹簾，面色凝重。

于是呂歸塵便跪下，拜了這個他甚至不知如何稱呼的人為老師。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導(dǎo)，這個竹簾后的人沒有一次曾經(jīng)走出來為他演示。老師只講武術(shù)的心術(shù)和理法，他的聲音蒼老卻仿佛歌吟般優(yōu)美，而他的教誨直指人心，像是神啟一般無從抗拒。呂歸塵跟隨這個老師學(xué)切玉勁，跟隨息衍學(xué)雙手刀劍之術(shù)，而后這個老師又把所有的技藝凝聚為足以斬切鎧甲劈斷鐵刀的雙手刀亂舞戰(zhàn)術(shù)。兵器無非是一塊鐵，呂歸塵以前從未想過，凝聚在一塊鐵上的技藝卻能精深到這個地步。

對于呂歸塵而言，這個老師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師，”簾子里的人低聲說，“這三年里我曾見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對你有所裨益。但是我們的傳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你也已經(jīng)學(xué)到了我的真髓。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戰(zhàn)場上去體會。你就要踏上戰(zhàn)場，一個人一旦踏上戰(zhàn)場，所有的武術(shù)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來那樣了。不再是揮刀劈砍木樁，或者引刀在空中切斷一根頭發(fā)。你將要學(xué)會的是一刀砍下去，看著滾熱的血從敵人的身體里噴涌出來，感受到刀刃切過肌膚、肌肉和骨骼的觸感，那是殘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學(xué)會把握每一絲感覺，這是你判斷自己下一步是進還是退的根本。你只要犯一次錯誤，你就會失去一切。”

“學(xué)生明白?！?/p>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不夠狠，”老師道，“而所有武術(shù)，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種殺人的手段。這從太古的時候，諸族第一次從鐵石中取出生鐵鑄造成鐵刀，從樹枝中修出筆直的木條制成羽箭，就已經(jīng)注定。這些武器最終一定會被投入敵人的身體，這個血腥的事實，不容改變，也無需被改變?！?/p>

“學(xué)生……明白！”

“你現(xiàn)在是聽到了，也會記住，但是希望你說你明白，是真的明白?！崩蠋焽@了一口氣，“作為老師，我應(yīng)該送給你禮物，在我收你為學(xué)生的第一天，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這件東西。”

竹簾緩緩被托起一尺，一只蒼老的手從竹簾下推出了長達五尺的佩刀，呂歸塵驚異地看著這柄古刀，他從未見過如此長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樣子，但是可以從刀鞘的走勢看出這柄刀有著優(yōu)雅而森嚴(yán)的刃弧。

“我以這柄刀，助你成功?！崩蠋煹馈?/p>

呂歸塵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現(xiàn)在不要拔刀?！?/p>

呂歸塵詫異地抬頭看著竹簾。

“因為刀里寄宿著不甘的靈魂，它的前主是一個殺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殺了無數(shù)的人。刀刃已經(jīng)磨損得很厲害了，多虧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這柄刀應(yīng)該是適合你使用的。雖則長了一些，但是息衍的雙手刀劍之術(shù)本無所謂長度?！?/p>

呂歸塵贊嘆著撫摸那刀的皮鞘，他從未見過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鍔刀鐔的玫瑰銀刻裝飾古老奔放，是河絡(luò)制品特有的氣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卻有著溫暖的感覺，握住刀柄的時候，任何一個用刀的人都會想要試著拔刀。

“上陣殺人，你心里懷著殺氣，有如手握刀鋒的危險，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著一柄武器，不僅是對敵人危險，也是對自己危險。以你的心，應(yīng)該足以震懾這柄刀中不安的宿靈。”老師道。

“它叫什么名字？”呂歸塵問。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孿生子么？你見不到它，因為它沒有光輝。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現(xiàn)形的時候，是它被浸泡在鮮血里的時候，圓月上血滴垂下，光芒萬丈！”老師起身，“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為之?！?/p>

呂歸塵捧著刀跪拜。

他不敢抬頭，他聽見腳步聲，這是第一次老師走出了藏身的竹簾。那腳步聲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去向門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師么？”老師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呂歸塵抬頭轉(zhuǎn)身，看見門邊月下飛揚的長袍。

“不要輸給姬野，剛?cè)嶂g(shù)，是武術(shù)的兩種極致，姬野得了姬揚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輸給自己的老伙伴！”這是最后的叮嚀。

他背對著月光，呂歸塵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夠感覺到這個老人第一次對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燈剛剛被他吹熄，一縷白煙從燈芯上升起。

息轅無聲地進來：“叔叔，諸軍已經(jīng)齊備。他們也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要趁夜出發(fā)么？”

“趁夜出發(fā)?！毕⒀茳c頭，“我的花有人照顧了么？”

“安排了三個軍士，都是細心的，還有一個的家人是花匠。”

“這樣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轅，你知道這一戰(zhàn)意味著什么么？”

息轅搖頭，對于這種事，他并沒有信心，他只是對于叔叔有著絕對的信心。

“新的時代就要來了，我們天驅(qū)的新時代?！毕⒀芴釀Χ穑拔夷苈勔娦蕊L(fēng)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將重新喚醒我們的雄心壯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陰影中，息轅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腳步不停，平視前方：“鐵甲依然在?！?/p>

息衍也如他的舉動：“依然在！”

有風(fēng)塘的中庭里，提著長刀的呂歸塵和拄著戰(zhàn)槍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轅走了出來，四個人之間沒有一句話，姬野和呂歸塵跟上了將軍的步伐。

這是成帝三年八月初五的午夜，下唐的出兵從四騎戰(zhàn)馬離開有風(fēng)塘為開始。

　　成帝三年八月初二，建水之東的暮合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