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三年,八月初五。
姬野抬起頭,一線月在云中出沒,這是一個魚鱗天,一波波的云紋排滿了深藍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邊,難得的安靜,他們兩個并排坐在墻頭,把鞋襪脫了下來放在身邊。雙足在夜風里,涼涼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呂歸塵三個人那次出城,把雙腳泡在涼涼的溪水里,三個人說著說著話就在下午的陽光里靠著彼此的肩膀睡著了。
而他現(xiàn)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鐵色的鱗甲,肩上垂下騎將的軍徽。他看著很遠處城墻上的燈火,他想自己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業(yè)和雄心壯志,去看看那個獅子般的男人,然后凱旋歸來,從城門下經(jīng)過的時候,他會率領(lǐng)先鋒的騎軍走在最前方,夾道邊都是人。無論什么人都不能無視他的光榮。
但也許,他就要在這一次死在那個獅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個題目?!庇鹑缓鋈徽f。
“嗯,你說?!?/p>
“你要去殤陽關(guān)了,我就問你殤陽關(guān)的典故。你們東陸的文字,以‘殤’為死,殤字不祥??赡阒罋戧栮P(guān)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么?”羽然扭過頭來,她把一頭長發(fā)束了一個長長的馬尾,這時候一絲沒有綰好的頭發(fā)飄了出來,在風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沖他做了一個鬼臉:“不讀書,不讀書,就是打死都不讀書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這么叫過他,羽然有的時候叫他木頭,有的時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時候叫他大狗熊,可是還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唄!”羽然皺著鼻子,大聲地說。
羽然扭過臉去,不看他。
“是因為薔薇皇帝白胤帶兵強攻陽關(guān),戰(zhàn)死十萬人之多,尸體可以從城墻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陽關(guān)的城頭。白胤感到雖則戰(zhàn)勝,然而殺戮太重,所以把陽關(guān)改名為‘殤陽關(guān)’,也是悲傷的意思唄?!奔б爸缓谜f,“我知道的,《四州長戰(zhàn)錄》上有的。”
他對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這樣從市井說書人的嘴里聽來的。
“那他為什么要強攻陽關(guān)?”羽然扭過頭來。
“因為薔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著白胤登上太清宮的帝位?!奔б罢f。這些也是演義小說必當大筆揮灑的情節(jié),姬野倒是如數(shù)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會不會帶兵把殤陽關(guān)打下來?”
姬野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這個話題怎么忽地就轉(zhuǎn)換了。
他抓了抓頭:“可是你又沒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當皇帝?!?/p>
“假設啊假設啊!”羽然不悅起來,“假設說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殤陽關(guān),你會不會去?。俊?/p>
“可是……”姬野有點懵了,不知如何去對付這種小女孩才該有的稚氣,他想著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歲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說要我干什么,我當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沒必要那么認真,哄哄這個搗蛋的丫頭就好了。
“沒誠意!”羽然怒了,像一只豎起了毛的貓兒,用力呲了一下牙,把頭重新扭了過去。
久久地,羽然都不回過頭來,她不說話,姬野也不知道說什么。
“羽然?”姬野試著輕聲喊她。
羽然不應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帶兵去攻打殤陽關(guān)就是了。”姬野不耐煩了,他從墻頭站起來,大聲地說,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說要我去當皇帝,我也去把天啟城打下來!”
羽然終于回過頭了,對他扔了一個白眼:“你帶兵?你哪有兵???”
“如果我有兵,我就帶兵去,我要是沒有兵,我就自己去,你總滿意了吧?”姬野瞪著眼睛。
“隨你樂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來,嘟著嘴。她展開雙手平衡身體,像個市井里的走繩人那樣沿著墻頭走了幾步,而后她忽然飛躍起來,鳥兒般跑遠了,仿佛輕得沒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腳下碰落一塊石頭,石頭落進墻下的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漣漪,弄碎了月色。姬野感覺到有人在看著他,他扭頭看向背后。
呂歸塵是一身白色的皮鎧,站在小河邊:“姬野,走了,將軍還在有風塘等著我們呢。”
他卻沒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著遠去的飛鳥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墻頭上起落。
有風塘。
息轅也是一身鱗甲,按劍站在中庭。姬野和呂歸塵進來,息轅上去行了軍禮。他們是朋友,以往并沒有這樣正式的禮節(jié)。姬野和呂歸塵感覺到了這個禮節(jié)的慎重,也各自以軍禮回應。
“叔叔在里屋養(yǎng)神,讓我傳話,請塵少主去東廂,姬野就留在這里聽令?!毕⑥@道。
“明白!”呂歸塵應了,獨自去向后院。
他走遠了,息轅轉(zhuǎn)過來看著姬野:“叔叔說有件禮物,讓我等在這里送給你。他說你是他的學生,老師應該送見面禮,可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東西出手,但是這件東西你一定會喜歡。”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問。這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不過息衍送他東西,確實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毕⑥@閃在一邊。
姬野終于看見了,息轅身后的古銅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戰(zhàn)槍橫架,它的槍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動著凄厲的光。當姬野看到這柄槍,他就再也挪不開視線,他感覺到了某種呼喚,從那柄槍里發(fā)出來,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聲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顫抖,手接近那柄槍,奇妙而悠長的韻律從槍上發(fā)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槍!
是的!還是那種熟悉的感覺!握住一條活的毒龍!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剛硬,但是它也會昂首咆哮,吞噬天地!
姬野從未想過這一生他還能看見猛虎嘯牙槍,這柄仿佛連著他血脈的武器,就像從未在那個深夜被斬斷似的,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手掌里。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應他的姓氏、血脈和呼喚,而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