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幾乎與《新潮》同時問世的雜志,還有《國民》與《國故》,不同于《新潮》的白話文,那兩雜志卻是文言文的,但他們的立場是相互對立的。《國民》由段錫朋、易克嶷、高君宇、許德珩、張國燾等人主辦,聘請《京報》總編輯邵飄萍作顧問,李大釗作指導老師。其宗旨為(一)增進國民人格,(二)灌輸國民常識,(三)研究學術,(四)提倡國貨?!秶省酚蓜熍?、黃侃任總編輯,但黃只顧罵人不作文,劉只談舊學不罵人。陳漢章、馬敘倫、吳梅、陳鐘凡等都屬國故派的?!八麄冴P于文藝的理論是非常薄弱的,其抨擊新文學的地方也不能自圓其說。其中登了許多文藝的文字,也多半是故國斜陽的吟呻而已?!绷_家倫:《蔡元培時代的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羅家倫如是說。
北大師生各派都有自己的報刊,而社會上的各種媒體也緊緊盯著北大。北大一有動靜,就會波及北京乃至全國。甚至學生辦的《新潮》也被送到總統(tǒng)徐世昌手中,引起了他的干預。北大幾乎成了中國的神經敏感區(qū),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蔡元培的教育理念本來就是“教育指導社會,而非隨逐社會也”;“學校里養(yǎng)成一種人才,將來進社會做事”,不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這種教育理念在北大得到了完美的實踐。蔣夢麟說,蔡元培時代的北大,是北京知識沙漠上的綠洲。知識革命的種籽在這塊小小綠洲上很快地就發(fā)育滋長。蔣夢麟《西湖·新潮》堪稱“北大別傳”,其中有對蔡元培時代的北大形象化的描繪:
如果你丟一塊石子在一池止水的中央,一圈又一圈的微波就會從中蕩漾開來,而且愈漾愈遠,愈漾愈大。北京曾為五朝京城,歷時一千馀年,因此成為保守勢力的中心……維新運動短暫的潮水已經消退而成為歷史陳跡,只留下一些貝殼,星散在這恬靜的古都里,供人憑吊。但是在北京大學里,卻結集著好些蘊蓄珍珠的活貝;由于命運之神的擺布,北京大學終于在短短三十年歷史之內對中國文化與思想提供了重大的貢獻。
在靜水中投下知識革命之石的是蔡孑民先生。蔣夢麟:《西潮·新潮》第119頁。
羅家倫則將這形象的語言,換成了理性的表述:“以一個大學來轉移一個時代學術或社會的風氣,進而影響到整個國家的青年思想,恐怕要算蔡孑民時代的北京大學。”羅家倫:《蔡元培時代的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
作為“思想界的明星”,陳獨秀視“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他主張以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如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六義”陳獨秀:《敬告青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15日)。來塑造中國青年的精神形象。在北大文科學長任上兩年多的歲月,陳獨秀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所期待的青年就在身邊,就在北大校園。
胡適以他特有謙和的姿態(tài),很快成了學生們的良師益友,被奉為“青年導師”。他的《易卜生主義》堪稱個性解放的宣言,那既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又須使個人擔干系,負責任的理性原則,令青年學子得到甘冒“國民公敵”的罪名,“時刻與罪惡分子,齷齪分子宣戰(zhàn)”胡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第4卷第6號(1918年6月15日)。的精神啟迪?!?/p>
北大“二千人之社會”成了民主自由的實驗地。
北大校園之外的人們則視蔡元培、陳獨秀、胡適,尤其是陳獨秀為“瘋子”,為“當代狂人”。而傅斯年1919年4月以“孟真”之名,在《新潮》第1卷第4號上發(fā)表的《一段瘋話》,不啻是對蔡、陳、胡三位精神領袖的道義回應與精神趨向的形象宣言:
魯迅先生所作《狂人日記》的狂人,對于人世的見解,真?zhèn)€透徹極了;但是世人總不能不說他是狂人。哼哼!狂人,狂人!耶穌、蘇格拉底在古代,托爾斯泰、尼采在近代,世人何嘗不稱他做狂人呢!但是過了些時,何以無數(shù)的非狂人跟著狂人走呢?文化的進步,都由于有若干狂人,不問能不能,不管大家愿不愿,一個人去辟不經人跡的路。最初大家笑他,厭他,恨他,一會兒便要驚怪他,佩服他,終結還是愛他,像神明一般的待他。所以我敢決然斷定,瘋子是烏托邦的發(fā)明家,未來社會的制造者。
傅斯年在這篇“瘋子贊”中,還說:“在現(xiàn)在的社會求‘超人’,只有瘋子當?shù)闷?。瘋子的思想,總比我們超過一層;瘋子的感情,總比我們來得真摯;瘋子的行事,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瘋子對于社會有一個透徹的見解,因而對于人生有一個透徹的覺悟;因而行事決絕,不受世間習俗的拘束。”他進而將常人與瘋子相比較,說:“中國現(xiàn)在的世界里,是沉悶寂滅到極點了;其原因確是瘋子太少。瘋子能改換社會。非瘋子頭腦太清楚了,心里忘不了得失,忘不了能不能,就不免順著社會的潮流,滾來滾去。”他說:“瘋子以外,最可愛的人物,便是小孩子。”他翻古人詩句為:“時人不識余心苦,將謂偷閑學瘋子?!蔽哪┘埠簦?/p>
我們應當敬從的是瘋子,最當親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朋友。
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走向光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