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驅(qū)薄薄,簟茀朱鞹。魯?shù)烙惺?,齊子發(fā)夕。
四驪濟(jì)濟(jì),垂轡沵沵。魯?shù)烙惺?,齊子豈弟。
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shù)烙惺帲R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shù)烙惺帲R子游敖。
--《齊風(fēng)·載驅(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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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沒能讀出《載驅(qū)》作者的心意,這首詩成了我心里的一個懸念。
《有女同車》的贊美、《敝笱》的諷刺、《南山》的指責(zé),一路讀下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作者的意有所指,然而到了《載驅(qū)》,描述平靜得如同一幅掛了很久的畫,重色、淡色都一樣清淺。
馬車疾馳聲隆隆,竹簾低垂紅皮蒙。魯國大道寬又平,文姜夜歸急匆匆。
四匹黑馬真雄壯,韁繩柔軟上下晃。魯國大道寬又平,文姜動身天剛亮。
汶水日夜嘩嘩淌,行人紛紛駐足望。魯國大道寬又平,文姜回齊去游逛。
汶水日夜浪滔滔,行人紛紛駐足瞧。魯國大道寬又平,文姜回齊去游遨。
天色向晚,天色微明,正是旁人歸家安睡的時候,她卻只能獨自走在大道上,心中該是怎樣的寂寥?縱然路人都看見她錦衣歸來又離去,知道她又在哪里見了哪個人,可誰又能明白她奔波的苦楚?
特別是“魯國大道寬又平”,反反復(fù)復(fù),仿佛文姜的眼里,就只剩下這一個景象了,如同人生早已了無生趣,一切都成了盲點。而她的人生,還走在魯國的大道上,雖然這條大道寬又平,但她知道自己是越走越窄了。
還看到三毛筆下的《滾滾紅塵》,動蕩的愛情穿行于馬車疾馳聲、汶水的嘩聲中,日后只能追憶這似水年華里的美好了。一句“魯?shù)烙惺帯?,凄涼低沉,?nèi)心卻無法真的有寧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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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放進(jìn)歷史,是這樣的:
魯桓公在齊國不明不白的暴斃,消息傳到魯國,引起了臣民的種種猜忌。但當(dāng)時的局勢是齊強(qiáng)魯弱,加之并沒有找到真憑實據(jù),魯國只好先扶正世子同(文姜與魯桓公婚后第三年所生,碰巧生日與魯桓公是同一天,因而取名叫同。同是嫡長子,名正言順立為太子),嗣位為魯莊公,再借迎喪的名義致國書于齊襄公。
書曰:
外臣申繻等,拜上齊侯殿下:寡君奉天子之命,不敢寧居,來議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紛紛,皆以車中之變?yōu)檠?。無所歸咎,恥辱播于諸侯,請以彭生正罪。
外交書信總是說得又體面又客氣,用一個彭生來抵魯桓公的命,也是不得已的選擇。齊襄公自知理虧,此刻也就不得不丟卒保車,遂遣人召彭生入朝。彭生還以為是嘉獎到了呢,屁顛兒屁顛兒地就跑來了。不料,卻挨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寡人以魯侯過酒,命爾扶持上車。何不小心服侍,使其暴斃?爾罪難辭!”我沒查證過那個時候是不是有瀆職罪當(dāng)斬的規(guī)矩,但彭生的確是被當(dāng)朝宣斬了。彭生是抱著領(lǐng)賞的心態(tài)來的,對賠命這結(jié)果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了,一路破口大罵:“淫其妹而殺其夫,皆出汝無道昏君所為,今日又諉罪于我!死而有知,必為妖孽,以取爾命!”彭生的臨終遺言很快就從宮中傳到了宮外,進(jìn)而由齊都臨淄,傳至天下。
無論再怎樣鬧丑聞,齊襄公還是如約娶了王姬,當(dāng)然,這也不失為抵消丑聞的一個下下策。丈夫死了,情人又娶了別的女人,此時此刻最尷尬的就是文姜了。留在娘家?只怕百姓會傳說得更難聽,而自己免不了要看情哥哥和新嫂子卿卿我我,想想就不自在
?;厝シ蚣??整個魯國都知道了家兄弒夫的丑聞,回去除了讓兒子蒙羞外,那些老臣恐怕也不會輕饒了自己。思來想去,她在齊魯邊境的地方選中了一個叫禚地的地方,“此地非齊非魯,正吾居處也?!?/p>
魯莊公是個孝順孩子,見母親執(zhí)意不肯回家,立刻派人在禚地的祝丘蓋了一棟行宮。齊襄公聽說此事,也派人在其附近建造了一座離宮。兩處宮室遙遙相對,兩人也常常假借出獵為名,頻頻幽會?!洞呵铩芬粫鴮Υ藥捉?jīng)提及,莊公二年“夫人姜氏會齊侯于禚”,四年“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五年“夫人姜氏如齊師”,七年夫人姜氏“會齊侯于防”,又“會齊侯于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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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舊說中認(rèn)為,亡夫尸骨未寒,文姜便明目張膽地駕著馬車與哥哥齊襄公幽會,車外綴滿飾物,車內(nèi)鋪著軟席獸皮,車馬過處,人人側(cè)目,齊國詩人故而用一首《載驅(qū)》來諷刺她的不守婦道。
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解析得更為細(xì)致:“此詩以專刺文姜為主,不必牽涉襄公,而襄公之惡自不可掩。夫人之疾驅(qū)夕發(fā)以如齊者,果誰為乎?為襄公也。夫人為襄公而如齊,則刺夫人即以刺襄公,又何必如舊說‘公盛車服與文姜播淫于萬民’而后謂之刺乎?”我不認(rèn)為本詩是在諷刺文姜,不過很贊同“不必牽扯襄公”的說法。堂堂國君,與其妹亂倫,又暗殺妹夫,再枉殺手足;他在私欲的迷途上一錯再錯,的確應(yīng)為世人不齒。因襄公的做法已經(jīng)讓百姓寒了心,使百姓連作詩諷刺都懶得再提起這個人了,足見齊國臣民對自己的君主已經(jīng)失望到了何種地步。
但文姜不同,文姜是在齊國人的呵護(hù)中長大的,他們曾用《有女同車》來歌頌她的美貌與品德,即使知道了她的亂倫之戀,也只是用《敝笱》和《南山》來指責(zé)她的兩個男人沒有珍惜、善待她。這樣愛戴她的臣民,怎么會忍心用一首隨口而出的詩歌來諷刺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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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姜是美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兮?!泵利惖米屓恕板幻聼o為,輾轉(zhuǎn)伏枕”。
文姜是才女,一首“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被后人推為“萬古離別之祖”。
為這兩點,我不愿意承認(rèn)文姜是“淫女”。
她其實是古代少有的敢愛敢恨的奇女子。她是曾為太子忽付出真心的,所以被退婚后一直郁郁寡歡,是哥哥諸兒用溫情治好了她心口的傷,如此,她愛上諸兒也就順理成章。而如果說她對太子忽的愛還是比較盲目的初戀,那么她對諸兒的感情則是經(jīng)歷了患難的真情,篤定了許多。
封建社會中的女子,原本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而文姜一路同宿命相拼,其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她也曾有過相夫教子、歲月靜好的日子的,只是齊襄公的一個決斷改變了她的命運,守?zé)o可守,便只有沖破才能自救。即使是一段不被祝福的畸戀,她還是敢于光明正大地談,換作今日女子,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此堅定磊落?
歷史也證實了他們感情的深厚,歷經(jīng)十二年的分隔,兩個人的愛慕依舊。而為了能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她可以拋夫棄子,甘愿背上“蕩婦”的罪名。從美女、才女到蕩婦,如果不是有舍了命去愛的勇氣,她怎么敢用一世名聲來換一夜的相守?
讀完文姜故事的當(dāng)夜,我久久不能安睡。闔上眼,就會聽見一種隱隱的嘆息,好像我的窗外不是車水馬龍的都市夜街,而是春秋時代的一棟行宮。而文姜在用極其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寫下每一個關(guān)于她的文字。
如果他們不是兄妹,這段十幾年的相思還會為世人所譏諷么?
如果他們不是兄妹,是否就會在祝福中“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因他們是兄妹,所以愛,成了一種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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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明白的,這是一首命運的詩歌,一個女人的命運,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的命運的詩歌。命運的最終結(jié)局,如果說還有什么可以讓自己心無雜念,那就是,不再愛了。
可是不再愛,便不會只看到“魯?shù)烙惺帯绷?,不會感到心里空蕩蕩。只因還有愛,只因愛得毫無安全感可言了,才會患得患失,表面寧靜。
而女人的安全感是什么呢?女強(qiáng)人會說是鈔票,結(jié)婚狂會說是婚姻,小妹妹會說是職業(yè),萬人迷會說是全天下就剩下她一個女人。沒有哪個女人不頂禮膜拜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安全感”,有人說《紅樓夢》里的女人都無法善終,是因為男人太少了,女人太多,可見這安全感太需要別人的配合。
而文姜的安全感便是命運的最終不是一個人,但結(jié)局卻不盡如人意,到頭來,只剩下“魯?shù)烙惺帯?,而自己哪兒也去不了了?/p>
盡管沒有關(guān)聯(lián),這首詩卻總是會令我想起《又見炊煙升起》: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
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
又見炊煙升起,勾起我回憶,愿你變做彩霞,飛到我夢里。
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
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文姜獨行的時候,心里是唱過這樣一首歌的。不能與心愛的人結(jié)成煙火夫妻,的確是件煎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