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母系氏家 作者:李駿虎


 

饑餓同樣絆住了春天的腳步,已經(jīng)是四月天了,該是竹竿上綁個鐵鉤子勾下嫩黃的榆錢,用面粉纏了,蒸滑嫩的“裹亂”吃的時節(jié)了,南無村各家院子里那些幸存的大樹卻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光禿禿張牙舞爪地丑到不能看,就像滿天都是作勢要取人命的鬼爪子--樹葉早在剛一露頭的時候就被人搭著梯子掐去吃了。楊樹皮太苦,槐樹皮太硬,桐樹皮都說有毒,還能體面地站在那里,榆樹最恓惶,早被剝了個精光,赤條條白花花站在那里,像個腦子有病的女人一樣展覽自己的身體。村外的樹干脆都沒影了,早被伐倒拉到西北邊的山里去,塞進了煉鋼的土高爐。野地里再沒能吃的草,味道熏人的洋蒿和闊葉的“刺疙瘩草”披著灰塵倔倔地長得茂盛,渾身毛刺的蛇蔓子一條根就可以長出半畝地的葉蔓,覆蓋著所有的溝渠,成為這饑饉的年月里大牲口賴以糊口的草料。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人到叫花子門前哭恓惶。大清早,十字路口的井臺上就站著三個外鄉(xiāng)人--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人,本地人別說大清早出來了,大天白日一家子都把脊梁貼在炕席上不敢動,一動胃里就難受得要命,--一個老漢,一個婆婆子,還有一個大閨女。老漢弓腰駝背,傻子似的站著,舊軍裝的背上已經(jīng)曬成了白色,繞著一圈一圈地圖一樣的汗?jié)n子,兩只袖口都爛成了條條縷縷,不知道是荊棘掛的還是遇上過吃人的惡狗,舊軍帽的帽圈已經(jīng)被頭油浸成了黑色,帽檐像一片干枯的梧桐樹葉一樣向下卷曲成筒狀,看不見眼睛和鼻子,帽檐下就是幾層褶子,褶子接著是一蓬濃密的胡子,胡子里布滿了不知道是虱子還是草籽的星星點點,胡子下是上翹的尖下巴,明顯還是個“地包天”。婆婆子在地上坐著,頭埋在肘彎里,看不見臉,頭上包著棕色的頭巾,那頭巾的包法,是河南人才會的樣式。大閨女蹲在她媽身后,臉上全是黑垢,看不見模樣好壞,只見胸脯飽滿把衣服前面的扣子都要撐開了,肥滿的屁股下壓著的大腿也很壯碩,在土地上所有的東西都干癟灰暗的年月,她的健壯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他們一家三口在南無村的井臺上一直站到太陽把身上曬得燥熱發(fā)癢,才看到一個小娃娃慢騰騰從空蕩蕩的村街上走來,在闃無人跡的村落里比夜晚墳地里的鬼影還瘆人。那女娃子瞪著眼睛盯著那身影越來越近,到了跟前一看,不是個娃娃,是個矮子,她忍不住“嘎”一聲就笑了,這笑聲驚醒了她的父母,兩個老的都睜開了眼睛,老漢像詐了尸,徑直迎上去搭話。也是他運氣好,矮子七星在部隊當過兵,戰(zhàn)友里河南人很多,河南話還能聽個七七八八,仰著頭眨巴了半天眼睛,聽出來這個老漢是逃難過來的,要找村里的“干部”落戶。矮子是個熱心人,這要擱在平常年月,他肯定會告訴老漢自己就是“干部”,還會親自領著他去找老支書,可是現(xiàn)在自家炕上兩個娃娃還在餓得哭,媳婦子蘭英旗桿高的人硬是擠不出一滴奶來,矮子是硬從炕上爬起來,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心急火燎地要去河邊的土圪塄上挖蘆葦根,--這個季節(jié)有種小個子的旱地葦草的根鮮嫩甜蜜,回來搗成糊糊娃娃很愛吃。實在是心里有事情,矮子就把自家住的那條巷子指給老漢,告訴他老支書就是巷子口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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