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種豆子收了眼淚

我本頑癡:王剛自傳 作者:王剛


  現(xiàn)在的人,很少有人能體會到挨餓是個什么滋味。
  
  而我和不少同齡人,還有上一輩的人,一提起“挨餓”這個字眼兒,便會心照不宣地想起那三年。1960年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二年,正是最難熬的時候。
  
  “自然災害”,自然有之,蘇聯(lián)人逼債也無可否認,但我們自己的冒進浮夸,不能不說是原因之一吧。我曾在電影“加映片”(注:這是共和國幾代人熟知的名詞,大概新的漢語詞典不會再收錄了吧)--新聞簡報中見過一片結穗兒的稻田,密密的稻子上躺上一個人,硬是掉不到地上。地頭兒插了塊牌子,上書“畝產萬斤糧”……當然其中的荒謬,都是后來我們才知道的。
  
  我那會兒還小,哪里曉得這些,只知道餓肚子難受。好在不是我一個人餓,我爸媽妹妹也餓,認識的人都餓。中國人自古“不患貧,患不均”,俗話說:“天塌大家死,發(fā)水也不淹我一家子?!庇谑丘I得無恨,餓得坦然。
  
  后來讀到毛主席的警衛(wèi)寫的回憶,那年月,共和國第一家庭的聚餐,那細節(jié)也是寡淡得很:老人家眼見自己的小女兒用一小塊兒饅頭蘸碟子里剩下的菜湯吃,故意用手中報紙遮住臉不忍看,而一旁的江青已潸然淚下。
  
  不過那時普通老百姓難得有饅頭吃,我們家能吃菜團子是幸運事,更多的時候是高粱面--不同于高粱米面的是,它是帶著高粱殼兒磨成的,產量是提高了,但極難消化。于是,常聽到如廁的人哼哼唧唧,痛苦的景況不忍回睹。我依稀記得那年非體力勞動者每月糧食定量是27斤,重體力勞動者42斤,而其中絕大部分是粗糧。要是現(xiàn)在,恐怕吃不了那么多??僧敃r,除了糧食,再少其他,魚肉蛋甚至蔬菜皆憑票證供應,于是這點糧食就成了人們攝取蛋白質維生素等營養(yǎng)的最主要來源。
  
  如今見面兒說誰“胖了”,尤其對年輕女士說這話,她會不安。而在那個年代,你想胖也胖不起來。胖了鬧不好會遭人猜忌。那時若有誰胖了,多半是“胖”(讀陰平音)了,即浮腫了,小腿一按一個坑,那可不是好事,是病。
  
  我那時瘦得可以,瞅著跟“人燈”似的,和后來從熒屏或雜志上見到的非洲饑民相差無幾--我媽抱著我妹領著我在長春勝利公園拍的那張照片,后來讓我撕了。原因是我的第一個戀人要看我兒時的影集,我嫌那模樣丟人。
  
  現(xiàn)在想來有些后悔,我的少年“風采”,王剛困苦童年的時代見證,就這樣被虛榮心給封殺了。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毛主席這條重要指示,當年真起了重要作用。面對“帝修反”的高壓和封鎖,加上“自力更生”的氣概,真?zhèn)€是“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我們一家人也“自己動手”了。
  
  城里人也知道農歷的節(jié)氣了,那年“谷雨”前后,一家四口兒,按照爸爸事前踩好的“點兒”,天蒙蒙亮,便奔了長春西郊的一片廢棄的煉鐵工地。那是舉國“大煉鋼鐵”時遺留下來的,遍地疙疙瘩瘩的耐火磚,蒿草叢生。我們撿去磚頭,拔掉蒿草,干到太陽偏西,手指磨出血來,才清理出巴掌大的一塊地。
  
  又一個禮拜天,又是全家動手,將那片“未開墾的處女地”挖了,松了,一埯一埯撒下種子。那是一粒粒黃豆,平時絕對舍不得吃的“高蛋白”,爸爸說不能多撒,一埯只準下三粒。
  
  整個夏天,我心里總掛念著那塊地,有空就往那兒跑。眼看地上躥出了芽兒,眼看小苗分了蘗,眼看長出一片片葉子……那一小片綠色成了我和我們一家人最大的希望所在。
  
  接下來,要間苗。拔掉的苗也沒丟掉,拿回家來煮湯喝。大約是自己種的緣故,感覺那味道別樣鮮美。還要除草,要滅蟲,要澆水,要施肥。
  
  所謂“肥”是漚過即發(fā)酵的糞便。我在地頭兒專門挖了一個小小的糞池,從附近的農村大道上拾來馬糞牛糞,倒進地中,再和上些水與土,有時趁四處無人再補充點兒自產的肥料??傊?,我按照毛主席提出的農業(yè)生產八字憲法,即“水、肥、土、種、密、保、管、工”,全心全意地侍弄著這塊寶地。
  
  初秋,豆子結莢啦,綠綠的,玲瓏可愛,上面還有一層絨毛。這時的豆子就叫“毛豆”,若放上花椒大料加鹽煮了吃,是很難住嘴的,非吃到肚子發(fā)脹、不停放屁不可。這份兒口福我已久違了,眼下我們又舍不得。爸說,一定要等豆子完全成熟了才能摘,那才有分量,有營養(yǎng)。那年月,黃豆是稀罕物,是人們攝取蛋白質的主要來源。
  
  過了國慶節(jié),算算該去收豆子了。這天,又是一大早起來,又是一家四口,懷著迎接收獲的喜悅奔向西郊。
  
  行前,我從鄰居家借了一條大麻袋,爸笑呵呵地提醒我說“用不了那么大,那塊地收不了多少豆子”??晌疫€是擔心,怕麻袋小了裝不下。媽還準備了三雙線手套,除了妹妹--她還太小,不到五歲,每人一雙。她說:熟豆莢和豆秧扎手。
  
  一家人先乘3路電車,再換6路,到了終點站,又步行。為什么我會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這次“收獲”對我來說太刻骨銘心了。
  
  這一路,爸媽輪換抱著妹妹,媽還不時哼上幾首歌兒。一向不茍言笑的爸爸,竟如醉了般哼起京戲來。我上躥下跳,跑前跑后,猛然覺得自己很像西天取經(jīng)的孫悟空。于是靈感來了,我手搭涼棚,擠眉弄眼,逗得妹妹王靜嘎嘎直樂。
  
  說說笑笑,蹦蹦跳跳,不知不覺到了我們家的這塊“飛地”,寶地,自留地。
  
  還有一段距離呢,我就停下腳步,把那條大麻袋撐開,手套也戴上了。正要跑上去大干一場,這時候,走在前頭的爸爸回過頭來,快樂的神色蕩然無存,換成一臉的--怎么說呢?--我永遠記得,那臉色是那樣地可怕。
  
  爸張口結舌了一會兒,猛地蹲下去,將攥在手里的手套摔在地上。他雙手抱頭,我再也看不見他的臉,爸爸肩膀似在抽動。
  
  真的聽到了哭聲,可那是媽媽的哭聲。
  
  我?guī)撞杰f到地頭,第一感覺:我一定走錯了地方??珊芸彀l(fā)現(xiàn),我挖的糞池還在,我們清理出的耐火磚還在。
  
  而我們的豆子沒了,我們全家種的,全沒了!連豆秧都沒了!
  
  一家期盼了半年多的豐收果實被人連根兒拔了!
  
  一粒都沒剩,一棵都沒剩,只留下一片空地,和壟臺兒上一個個的坑兒。
  
  這一幕的刺激,這一下的傷害,至今仍耿耿于懷,到今天寫下這一段還感到無比地難受。
  
  整一個冬天,我都在詛咒偷我家豆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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