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十年代北大的中文系和歷史系

北大批判 作者:薛涌


前文已經說過,我因為社會和政治意識的覺醒,放棄了文學而想轉學歷史。在當時,轉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偷偷跑到歷史系旁聽,見了不少歷史系的老師,也接觸了一些歷史系的學生。以下觀察,當然帶著個人興趣轉移后強烈的偏見,抬歷史而貶中文。希望中文系的老師和同學不要介意。

從考分上來看,中文系的學生明顯比歷史系要高。當時文學專業(yè)考分是文科中最高的。沒有考上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如果成績還在北大錄取線內,一般有兩個去處。首先是中文系留人,把這些學生轉到本系的漢語專業(yè)。另有許多學生按第二志愿到了歷史系。那些漢語專業(yè)的學生挫折感最大。因為他們大多屬于“文學青年”,立志寫作??墒?,漢語專業(yè)大概是文科中最抽象、離寫作最遠的專業(yè)。其實,這個專業(yè)學問很大。語言學好比是文科中的數(shù)學。有些同學,也確實一頭鉆到現(xiàn)代語言學里,抱著布龍菲爾德、雅格布森、喬姆斯基猛看一通(比如當今的政治明星胡春華,就是漢語班的,屬于抱著高深的書泡圖書館的一位。他是我們這年級里最小的學生之一,臉又長得特別幼嫩,人看上去非常單純,很招人喜歡,大家都把他當小弟弟看)??墒牵词故沁@樣的同學,有時也會搖頭:“我愿意獻身現(xiàn)代語言學。但是,要走這條路,大學應該上數(shù)學系或者物理系,否則沒有必要的分析技能,將來根本競爭不過從理工科改行過來的語言學家。”相對而言,歷史有意思多了。我第一志愿是文學,第二志愿就是歷史。歷史系的同學知道我放著文學課不上卻跑到他們這里聽課,無不嘆息:咱倆換專業(yè)吧,我第一志愿就是文學呀!我則說: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呀!

我抬歷史系貶中文系,除了專業(yè)偏見外,還和兩系的風氣有關系。當時正好趕上新文學崛起,中文系領導校園時髦。比如盧新華的小說《傷痕》,就是復旦中文系一年級新生的作品,一夜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學,使中文系成為校園明星。另外,劉心武的一篇《班主任》,也紅得洛陽紙貴。劉心武后來成了我的朋友,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們熟起來后,我一想挖苦他時,就拿他的《班主任》開涮,他一點脾氣也沒有??墒?,研究這樣的文學就是中文系的時髦了。當時系里流行的是現(xiàn)當代文學、新詩、美學。甚至日本有個垃圾電影《人證》,也被當經典一樣拿出來討論。俄羅斯文學很熱。但俄羅斯文學課上,大量時間在討論《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中文系的學生每天消化這些東西,還覺得自己很新潮、很精英。當然就更不用說什么趙樹理、孫犁、楊朔了。你年輕的生命要是消耗在研究這些人身上,還能有出息嗎?一些聰明的老師,自己也有反省能力。記得好像是樂黛云老師私下感嘆過:研究現(xiàn)代文學,常常越研究自己水平越低。因為你總要讀低水平的東西。即使是茅盾,和人家外國的大家也是沒有辦法比的。(這是我個人模糊的記憶,如果有錯誤肯定是我的責任,請大家不要把賬算到樂老師頭上。)另外,我在高中剛能看“文革”前的舊書時,特別喜歡楊朔的散文,覺得他的語言和感情非常清麗,或者說很有“小資產階級情調”,和“文革”時代的斗爭語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中學階段寫作文,一是學魯迅,一是學楊朔。后來還是閱歷多的同學王友琴一句話把他的騙局給捅破:“楊朔那種清麗漂亮,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饑荒年代最殘酷、丑惡的社會中寫出來的。你可以把現(xiàn)實的一切都寫得很玫瑰色。但在當時那種極端的物質條件下,根本就沒有像樣的紙,最后也只好印在極其粗糙低劣的紙上。這種粉飾文字和粉飾不住的低劣紙張對比,在物理上就讓你感到其文字的虛偽?!笨纯?,在中文系受教育,有時也有精彩之處。那就是有閱歷的大同學把我天真地喜歡的東西做一番歷史分析,一下子使我腦子復雜了許多。

當然,中國文學有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并非沒有可學的。我至今耳邊還常常響起同屋高遠東在熄燈前朗誦古詩的聲音:“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一下子喚起我兒童時代以來面對死亡的心理掙扎。他的口味非常純正,最常讀的是《詩經》、樂府、古詩十九首、阮籍、李白、杜甫、王維等。有些詩我一時品味不出來,聽他一讀,就有感覺了。這也是我覺得自己不是文學的料的原因之一。可惜,那時中文系主流的風氣不在這里。比如古代漢語課本是我最喜歡的。比如何九盈教授,屬于明星級老師,據說是中文系四大嘴皮子,講課能講到全班鼓掌。即使是30年后,我腦子里還經常響起他念《左傳》中“鄭伯克段于鄢”的聲音。我雖然經常逃中文系的課到歷史系旁聽,但他的課我一直堅持不逃。可是到了最后,當他的課和歷史系張廣達教授的通史沖突時,我就實在別無選擇了。這一方面是張先生的課實在太精彩--我一直認為在20世紀80年代他是北大文史方面的第一人--這且留在后面講。另一方面,也是何老師的課太跟著時尚走。比如,他講《左傳》、《史記》等,發(fā)議論要扯到俄羅斯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別林斯基等,占用了許多課時,引得階梯教室里一片喝彩聲。大家越喝彩,他日后這方面的內容就講得越多。上課如同唱戲,我也只好逃了。

到了歷史系,則是另一番光景。歷史系想趕時髦也不容易。首先近現(xiàn)代史是非多、禁忌多,當代史則根本無法研究,大家最重視的還是古代史。對比之下,中文系崇新,歷史系尚古。我覺得當時歷史系的通史課安排得特別好,總把最好的中年師資列出來,實實在在,讓人一下子就入門了。大學四年,北大教授對我影響最大的,恐怕還是講隋唐史的張廣達和講古希臘史的朱龍華。只可惜這兩位先生上大班的課,不可能認識我這個外系學生;我也太膽怯,不敢主動和他們建立聯(lián)系。沒有這些老師的耳提面命,我又年輕氣躁,雖然知道該學什么,但就是安不下心來讀書。最后在大學對歷史也只學了皮毛,荒廢了青春。上述這兩位先生,還是大學畢業(yè)后才開始交流的。這就是后話了。

平心而論,中文系出了不少人才。最近我才從一位沒有見過面的師妹那里知道,中文系出來的女孩子,在美國大學當終身教授的已經有一大把,搞文學、歷史、人類學等的都有(不久前我自己見了一位,還成為計算機工程師)。不過這位已經用英文在著名出版社出了書的師妹承認:中文系的教育不行,她做學問還是在美國讀博士時學的。我說你為什么不寫寫。她趕緊說不行,因為自己中文系的老師還在,不能太不厚道。畢竟她是讀過研究生、有導師的人,說話不如我這個沒有導師的本科畢業(yè)生方便。在我看來,中文系里有學問的人其實很多。不過,名聲最響的文學專業(yè),水分其實很大。而默默無聞的古典文獻專業(yè),則最貨真價實。我如果現(xiàn)在上中文系,也許會報古典文獻專業(yè)。至少古典訓練是結結實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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