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春風得意地進了北大中文系,心里滿得不能再滿了。那時還沒有商品化的沖擊,選專業(yè)非常有理想性。理工科錄取分數最高的是物理系,文科錄取分數最高的是中文系。再看看系里,77級有陳建功等已經成名的作家,我們班有王友琴這樣的高考狀元。那時新文學初起,什么朦朧詩、傷痕文學等風起云涌;校園里各種詩社、文學社團也好不熱鬧。中文系本身就是個明星。一個小破中學里的“小屁孩兒”突然跳到北大中文系,自然有些飄飄然了。
不過,我生命的沖動卻出現了變化。當然,我還是在青春期的生理亢奮中,還是把文學看成莫大的感情需要。不過,高中時,我受剛剛開放的社會風氣的熏染,開始關心更廣泛的問題,幾乎每周都往西單跑,對政治突然有了興趣。
我在政治上,本是個典型的“傻二”。舉個例子吧。1976年周恩來、毛澤東相繼去世,周圍的人失聲痛哭。我哭不出來。其實哭不出來也就完了。但我還生怕自己階級覺悟或階級感情跟不上人家,頓然產生一種道德自卑感,覺得自己人格低別人一頭,否則怎么別人哭得那么傷心自己則沒有眼淚?可嘆的是擠眼淚的本事也沒有。當時各種悼念活動不斷,要在班上念稿子,化悲痛為力量等。但你總得先有悲痛呀!沒有還不是說明自己品德太差?心里自卑,到了這些場合就要掩飾。我還記得一次在班里念悼念周恩來的稿子,我盡了最大努力做出悲慟欲絕狀,但終于眼淚還是下不來,結果急中生智,馬上裝出在眼淚如雨的關頭一下子控制住、化悲痛為力量了。至于效果如何,自己不知道,也不敢問在場的同學??傊睦飳ψ约汉苡憛挘涸趺催@么沒有階級感情呢?!總之,這就是一個十四五歲孩子在那年月的心理狀態(tài)。想想現在同齡的孩子,實在是為他們感到幸福呀!
我的政治意識,就是這個水平:沒有獨立思考能力,沒有分析能力,相信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信社會主義的無比優(yōu)越,相信自己生在蜜罐里、天下還有三分之二受苦人。開放后,突然通過民間渠道看到那么多社會陰暗面,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震撼帶來了憤怒,從憤怒中又產生絕望:中國怎么辦呀?為什么中國會是這個樣子?怎么才能改變?這種痛苦,漸漸取代了青春期的性壓抑,成為精神發(fā)育的主動力。
也正因為如此,上了北大半年,范進中舉的那股飄飄然漸漸沒有了,人變得復雜了一些。剛上北大時周末回家和父母出門,媽媽總要讓我戴上北大校徽,現在我則把校徽忘到了一個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青春期的自我中心淡出,開始有了社會的承擔。結果是對文學興趣的喪失。文學本身當然非常復雜。但是那時對我來說,文學就是青春的熱病,狹隘得很。心胸稍微開闊些,當然就另有志向了。記得那時在圖書館前的草坪上仰面朝天地躺著,看著滿天的星星,想著那些星光是幾百甚至上萬光年前閃耀出來的、現在才旅行到我的眼中。我的一生,不過相當于一閃爍的星光微不足道的一段旅程,連滄海一粟也算不上!可我在這里干什么?我在學文學、兒女情長,所關心的不過是這宇宙瞬間中我這個渺小的存在--今年為這個女孩子要死要活,明天為那個女孩子要死要活。這樣的日子,在這永恒的宇宙面前有什么意義?再看看這個苦難的國家,看看那么多人的生命如草芥般地消失,我在這里哼哼呀呀地對自己并不了解的女孩子單相思,還覺得一輩子就獻身于這個專業(yè)了。漸漸地,我對文學反感至極,覺得實在是我這等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青年無病呻吟、浪費生命的專業(yè)。
由此,我和文學分道揚鑣了。那些喜歡純文學的人評價最低的傷痕文學等,在我看來還有些意義,因為那揭示了社會。新詩幾年內不知道有了幾代,可是最震撼我的,還是最老的一代,比如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等等。再有,我發(fā)現我是個毫無文學才能的人。比如和我下鋪的同屋高遠東比,實在感覺貧弱;只要他活著,我學文學就斷無存在的意義。
當時轉系是沒有可能的。那還是計劃經濟時代,我們的專業(yè)早就被計劃好了。不過,當時有個好處,中文系的學生素質比較高,特別是有一批大齡同學。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是同屋吳秉杰,他入學時已經32歲,大我14歲。他“文革”前本來已經考上了北大。后來因為讀馬克思的書太多,受了馬克思批判精神的熏染,年輕氣盛,當時對《北國江南》等毒草電影的大批判讓他實在看不過去,就奮筆疾書,給《解放日報》寫稿參加辯論,最后成了反革命,被趕到農村改造了十幾年。另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高考狀元王友琴,是和我交流最多的同學。她也是黑五類子弟,到云南插隊,從那里以全國文科第一的身份進了北大。她當時給我一篇陳平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單一小農經濟是中國長期貧窮落后的根源》,對中國的問題做了宏觀的歷史分析?,F在看來是很幼稚的文章,但當時引起了我的思想地震。我意識到,我雖然不知道怎么改變中國,但至少可以把中國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搞清楚,而這個原因首先要從歷史中找。我就這樣決定學歷史了?,F在我以歷史為職業(yè),大概還是北大二年級時思想地震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