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考上北大,是我一生最大的“優(yōu)勝記略”。這一“優(yōu)勝記略”,對比起我考上之前那副沒有出息的樣,就更顯得特別“優(yōu)勝”了。
我從小不是個好孩子,從來不好好讀書,父母說我干什么都是“三分鐘熱氣”,覺得上面的哥哥和下面的弟弟長大都沒有問題,要操心的就是我一個人。記得初中畢業(yè)時考物理,當時學校還是文革時代的教學,開卷考試,題目有6道,全是書上的例題。只要你從書中找到那6道題,抄下來,就算100分了。但是,這樣的考試,我居然才得60分。因為我從來不看書,不知道例題在哪頁。就這么塊料,別說考北大,按說根本就不應(yīng)該上大學。
不過,我那時突然有個男孩子的青春期覺醒,一上高中就知道讀書了。我的心理大概和一般孩子不同,或者說不太正常。記得六、七歲在北京海淀區(qū)的花園村住時,偶然跑到家后面的農(nóng)地,看到了一個農(nóng)家的葬禮。那簡單地說就是埋棺材,有人哭得撕心裂肺,十分恐怖。當時的震撼,影響了我的一生。我突然意識到,總有一天,我也會是這個下場,被埋到深深的地下,一下子就被生命的虛無和恐懼所征服。當時是否父母正在下干校已經(jīng)記不清了。其實即使他們在,也是早出晚歸,根本沒有時間和我在這方面交流。童年的孤獨實在可怕。我被死亡的前景折磨了很長一段時間。晚上睡不著覺、做惡夢,甚至從床上滾下來……由此開始了一場面對死亡的掙扎,至今也沒有結(jié)束。
記得大學畢業(yè)后在《北京晚報》當記者,跑去采訪李澤厚。李先生不是個很健談的人,不過有一句話讓我終生難忘:“當人意識到死的時候,才感到真正在活著”。我聽了渾身一振,小時候?qū)λ劳龅目謶秩叵肫饋砹?。確實,當人意識到死亡后,對生命就有一種迫切感,甚至可能有一種使命感。我雖然從小不成器,但這種感覺一直在我的掙扎中伴隨著我。我知道沒有人會注意我,沒有人會瞧得起我,但我自己不能辜負這一生,我要做出一番事情來讓世界記住。這種勁頭,一上高中就突然引起了人生的覺醒。
當然,這種覺醒也并非沒有外在刺激。那時我們突然被告之:高考將恢復!考上了就上大學,考不上就繼續(xù)插隊(其實后來考不上的也沒有插隊)。剛剛“覺醒”的我,什么事情都要思考。這么寶貴的生命,又怎么能錯過大學呢?我開始讀書了。
那是個“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其實這話是“文革”前“17年”留下的。我們那時候的學生和家長都對之深信不疑,覺得科學技術(shù)是第一生產(chǎn)力,要學就學數(shù)理化??墒?,我對這些一點興趣沒有,一想到一輩子搞技術(shù),就覺得靈魂里空蕩蕩的,寒冷得渾身發(fā)抖,喜歡的就是文史。說實在的,這種心情,實在也說明了我們的教育的問題。一個青少年時期的孩子,內(nèi)心最關(guān)注的是生命意義的問題。但是,我們的教育哪里管這一套?教育就是讓你成為干某件事情的工具。這也是當時越是“有用”的專業(yè)越讓我感到空虛的原因。所以,當時文理分班,我毅然上了文科班。
這一舉動,首先惹急了家長。父母連續(xù)徹夜開家庭會議,要求我學理科。在他們看來,文科一是沒用,二是危險。這是那代政治運動中過來的人的普遍心態(tài)。當然還有另一層面,是我自己看出來的。當時,好學生都上了理科班,學不好的人才去文科班。父母都是國家機關(guān)干部,同事彼此之間其實也很好面子,在孩子上暗中比來比去,競爭激烈。說自己的孩子上文科班,怎么說得出口!
我本想在學校壓力會小一些。但真到了文科班一看就傻了:五十多人的班,就三個男生。我們因此很快就被稱為“寡婦班”(我實在要為這種稱呼向當時的女生道歉。那時男女授受不親,男生也不懂得尊重女生,總想辦法捉弄)。同學誰還把我放在眼里!況且,我當時的學校是一四五中,“文革”期間由小學改的,質(zhì)量不太好。和平里的一七一中,則是高考明星,那里的文科班也許還是正經(jīng)人去的地方。我在一個破學校上個“寡婦班”,怎么能指望人家不把我看成個“混兒混兒”。
不過,我沒有尋求轉(zhuǎn)學的機會。我在班里鶴立雞群。老師都對我說:“你看,我們學校是不好。但文科方面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你們?nèi)齻€人身上。到了一七一,你不可能被老師這么重視?!碑敃r我心里也知道,除了我和兩個女生,班里沒有別人能上大學,老師確實心思全在我們身上。另外,我特別喜歡那位滿嘴口音的語文老師。他叫葉向忠,后來才知道他是北大1949年后的第一任黨組書記,北大中文系的樂黛云教授還提起過他。他因為在政治上犯了錯誤,被發(fā)配到中學教書。他古文非常好,滿腹經(jīng)綸,也很喜歡我。所以,我沒有轉(zhuǎn)學。另外,父親還托同事幫我找了一個某大學(好像是鋼鐵學院)附中的黃河老師業(yè)余給我補作文。他好像也是個“壞分子”之類,過去在國民黨的什么報紙里干過,自然除了教書不可能有別的前途。如今想想實在是感嘆:那年月人家真心實意喜歡聰明好學的孩子,白教你,而且無微不至。可惜我自己不知道珍惜。后來一忙,和黃老師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寫了這么多文章和書,也真想問問他的見解。我能肯定他會為我高興的。
高考那天正值酷暑。我按父母老師的囑咐,沒有騎自行車,乘公共汽車到了考場。這是怕太緊張出事。我們和一七一中學的學生一個考場,甚至同樣的教師監(jiān)考。我在考場入口遠遠望著一七一的學生,敬畏得不行:人家一個個全像有大學問的人,我自己則是地道的“小屁孩兒”,實在不是對手呀!第一場是語文,剛剛開始不一會兒,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女生(我當時判斷很可能是一七一的)就昏倒被抬出去,氣氛緊張異常。我倒由此士氣大振,下筆如飛,提前半小時交卷。那時我為了“中舉”是多么自私冷血呀!我注意到,監(jiān)考老師見我這么快交卷,臉上掩飾不住地吃驚,并且湊到一起看我的卷子。
到下一場,我似乎一下子獲得了“主場優(yōu)勢”。監(jiān)考老師對我特別客氣,特別勤快地給我遞冷毛巾擦汗。我心里馬上明白,她們看了我的語文卷子,我肯定做得不錯,她們把我當個大人才保護呢!這是那個時代的典型風氣:老師見了好學生,甘心情愿地服務(wù),從來不想什么回報。
我借著這種“主場優(yōu)勢”舒服地考完,不久分數(shù)下來:408分。那年是先考試后填志愿,我開始還不知道這分是高是低,后來聽說連一七一中也沒有一個文科四百的,老師都說我高得不得了,一定要報北大。我心里沒底,媽媽馬上陪我到北京市招生辦去問我的成績到底在什么位置。記得那天屋子里很多人,都問的是大同小異的問題。主管人員很耐心對我說:“看看,成千上萬的考生,怎么可能知道你排第幾?就是大概的情況也不可能知道,我們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彼娢覀凁ぶ蛔?,干脆就問:“你說你考了多少分吧?!薄?08。”此言一出,那人馬上一驚,全屋子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