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節(jié)寫完，意猶未盡。索性另開一節(jié)補論幾句。我的總結(jié)是，在北大中文系文學專業(yè)讀四年下來，得到的訓練竟是不讀不寫。其實，從個人的觀點看，不讀不寫純粹怪自己，不該怨學校。畢竟北大提供了當時國內(nèi)最好的教育條件，校園里的風氣很好，社團很活躍。中文系還出了一群作家。更何況課程很容易對付。你有的是閑功夫閱讀寫作。我講這些，并不是對北大有多少個人的怨氣。

我對北大的批評，主要是教育上的批評。雖然北大給學生提供了非常寬松的環(huán)境，但不讀不寫畢竟在中文系是主流。至少學校在讀寫方面沒有對學生提出什么要求，也沒有提供系統(tǒng)的或者說基本的訓練。作為一所大學，當然不能聽任學生在校園的寬松環(huán)境里自生自滅了。所以，我必須繼續(xù)我的批評，以求引發(fā)進一步的教育改革。

所謂不寫，我上一章已經(jīng)論述得比較清楚。四年北大，一篇二十幾頁的畢業(yè)論文，一篇文字游戲般的千字古文，一篇兩千余字的當代文學評論。這樣就足以堂而皇之地畢業(yè)。說北大學生不寫，大致還是準確的。至于不讀，則有些極端。畢竟有課本要讀，雖然量少些。那時的學生相當用功。不讀不寫，大家坐在圖書館里夜以繼日地干什么呢？

我所說的不讀，主要是指沒有上一節(jié)所討論的那種開放、能動的閱讀：分析文本中的敘述層次、敘述者與敘述的關(guān)系，破解敘述特權(quán)，發(fā)現(xiàn)被敘述者所過濾的現(xiàn)實和被壓抑的敘述者，等等。這樣的閱讀從來都是因人而異、見仁見智。我期望的是不同的讀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多重敘述互相激蕩交流，形成一個文學圓桌討論班?？上?，我們當年在中文系，上課是老師滿堂灌，下課的閱讀主要是教材和輔助教材（所謂“參考資料”）。“參考資料”里的“原文”，也都是選好、注釋好的。總之，你很難有自己的解釋空間。沒有個人的解釋空間，一切被老師講得很細致，還有什么好討論的？記得有位頗為自負的古典文學教授不屑一顧地說：“你們這些一二年級的學生，讀古詩根本就摸不著門。

等三四年級以后，悟性好的才能體會出其中的一點味道?！蔽业刃律鷦傔M北大本來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教授這么一訓，即使讀出些感覺來也會給嚇回去。在美國的校園里，你無法想象有教授會這么講。特別是在一流大學里，總能看到一些十八九歲的孩子，上課在那里試圖證明自己比教授聰明。我妻子曾告訴我她在文學課上看到的景象：一位教授講詩講得淡而無味。一位小伙子站起來提問，隨便評論幾句就高出教授一籌。這局面碰多了，哪個教授敢對學生傲慢？再看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耶魯講莎士比亞。如此大的權(quán)威，莎士比亞的劇本隨口就背下來。學生聽他的課經(jīng)常要抽簽才進得去?？墒钦娴搅税嗌?，則完全是開放平等的討論，他不會事先給你一個定解。

記得幾年前，北大中文系一位教過我的教授來耶魯訪問。在他的講座上，我委婉地問了這么個問題：“我們上學時，讀古代詩歌都是讀參考資料上選好注好的。根本不是從真正的原始文獻入手。我們甚至從來沒有碰過《全唐詩》。一直到我寫畢業(yè)論文，題目是漢樂府對文人詩的影響，也都是根據(jù)‘參考資料’、‘作品選’來進行研究?？墒堑竭@里（耶魯）后發(fā)現(xiàn)，美國的學術(shù)特別重視原文。有許多同學中文還不過關(guān)，但也去直接讀史料，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北大現(xiàn)在的教學，在這方面有什么改進嗎？”我其實問的還是解釋空間的問題。比如讀唐詩，什么是好詩，什么是重要的詩，全選好了，也通過注解解釋好了，當學生的可不就照本宣科地記住，有什么能動的閱讀可言？可惜，這位教授顯然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馬上辯護說：“你說的是本科生。我們研究生的訓練很嚴格，不僅要讀原文，還要研究版本。”這樣，他把話題引向了專業(yè)教育，證明中文系的訓練很專業(yè)。其實，我講的還是通才教育。即使是本科生，是個學物理的，他也應該有機會從原文中發(fā)展出自己的解讀的習慣。耶魯不用說了，就是在薩?？舜髮W這種不知名的地方性學校，我們系里的優(yōu)等生作畢業(yè)論文也都是從挖掘原文檔案開始。許多學生在檔案里泡一年，最后挖掘出別人沒有用過的史料。我當時問他這個問題只是基于一個簡單的個人經(jīng)驗：我在北大中文系讀了四年，從來沒有接受過利用原始文獻進行研究的訓練。這怎么都說不過去?！　〔粡脑嘉墨I開始，只讀人家給你選好、注釋好的，甚至解說好的東西，結(jié)果獲得的就是非常膚淺的教育。我不妨再舉一個例子。記得在大一春季那個學期時上古代文學史，有位挺權(quán)威的教授往講臺上一站，頭向左轉(zhuǎn)望著窗外，突然詩興大發(fā)，隨口背出韓愈的詩句：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然后他感嘆道：看看，這就是寫的早春呀！我們這課正趕上這時節(jié)。你們看看那草坪。于是他就開始逐句解釋，大家低著頭記筆記……

畢業(yè)那年，一位室友從教學樓回來報告一個發(fā)現(xiàn)：他路過一間教室偶爾看到那位教授在上同樣的古代文學課，就出于好奇在門口窺視旁聽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教授還是老一套：頭向左轉(zhuǎn)望著窗外，詩興大發(fā)地背出韓愈的詩，然后是同樣地感嘆：“這就是寫的早春呀！我們這課正趕上這時節(jié)。你們看看那草坪?！苯酉聛硎侨昵巴瑯拥闹鹁浣忉專瑢W生同樣地埋頭記筆記……要知道，在大學期間大家精神上發(fā)展了許多。時隔三年后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師不過是十幾年如一日地在那里樂此不疲地重復，心中的無聊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這樣讀書，會把自己讀成一個木乃伊。如果你不信，就看看2008年湖南高考的作文題，上面出現(xiàn)了同樣的詩：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是唐代詩人韓愈的名句。詩句的意思是：在滋潤如酥的初春細雨中，春草發(fā)芽，遠遠望去，一片淡淡的綠色?？勺呓螅瑓s看見稀疏的草芽，綠色反而感覺不到了。詩句的意境是美的，隱含的哲理也很豐富。它使我們領悟到，置身太近，有時反而感覺不到實際存在的東西；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時需要跳出這一事物。人對事物的看法和對美的感受同距離是有關(guān)系的……其實，生活中的許多事物和現(xiàn)象都含有這兩句詩的意境與哲理，關(guān)鍵在于你的觀察和體會。

請根據(jù)自己閱讀詩句所體會的意境與哲理，聯(lián)系實際生活，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議論文或記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