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寒假這一個月就成了我固定的寫作月,把所有學期論文在來年一月第二學期開始以前寫完。我記得第一個寒假奮斗到最后一刻,是在第二學期開始的前一天熬夜寫完的。因為我知道,如果到那個時候寫不完,下學期的課就壓上來,就再也寫不完了。當時真感到再多幾個小時的工作量就超出了我的承受極限??梢娖胀ㄎ目频膶懽髁恐?。當然,后來認識了史景遷教授,并成為他的學生。這艱苦的生活才有了顯著的改善。他每到圣誕節(jié)、感恩節(jié),都開車把我們一家接到家里。夫人安平(也是我的老師)和繼女Meimei都是天才的廚師。我們在他家里享受一年中最好的美肴,然后由他(有時和安平一起)深夜開車把我們送回家。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例外過。
現(xiàn)在回想一下,我的讀寫訓練,主要是在耶魯時訓練出來的。我從碩士到博士,讀了九年,不僅是每一篇論文和讀書報告,就是寫一封信也一定自己花錢請位高手幫我改,從來沒有認為自己過關。應該說,我在研究院最大的收獲,就是寫作。幫我修改文字的都是母語為英語的博士生。找他們改完,再送給導師。我運氣比較好的是,導師史景遷大概是西方漢學界英文最好的。我這么多年的寫作,也多虧他反復批改。博士論文完成后把他批改過的草稿堆起來,簡直就是一座小山。你如果能長期堅持這么大量閱讀,讀完了就和同學討論,然后不斷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不斷地找寫作高手修改,這種強度自然會提高你的語文能力。讓我比較得意的是,我來美國讀書時還一個句子都寫不通,但幾年后就在《紐約時報》評論版頭條發(fā)表了文章。做學術的給報紙發(fā)表文章屬于不務正業(yè),按說不足掛齒。但以我如此低的英文起點,能在英文世界最權威的一家報紙亮相,至少也說明多年的奮斗并非毫無結果吧。
再看看國內有關大學語文的討論,實在不得要領。記得幾年前,教育部曾要求大學對所有學生開設大學語文;后來又加以澄清,說這個要求其實是“建議”。不過,這一動作,還是引起輿論的一陣喧鬧。我看看喧鬧中的種種議論,覺得大學語文還是照樣無可救藥。因為大學語文的改革不能靠官僚的行政命令。那些在大學教書的人,首先要充分理解大學語文的意義??上Т蠖鄶?shù)在大學從事文科教育的人,對大學語文還是一知半解。
我一向主張大學加強語文訓練。不過,這種訓練必須嚴格地建立在實用的基礎上。如果學生們對大學語文的實用性不信服,學校強迫他們必修,他們對語文就會更反感,最終妨礙他們語文能力的提高。比如,有些人提倡加強大學語文的理由,是學生從小學英文比學中文花的時間還多。其實這并不是問題的要害。第一,我們必須問:重英文輕中文是學校課程設置的問題,還是人們自發(fā)的行為?認真一想就明白。中國的學校,除了英語課外,幾乎所有課程都是用中文上的。
用中文讀歷史,讀科學,也是一種大學語文的訓練。顯然,中文課遠比英文課多。重英文輕中文的現(xiàn)象主要不是課程設置的問題,也無法通過改變課程設置來解決。第二,重英文輕中文主要還是人們的態(tài)度問題。這個態(tài)度形成的基本理由之一,是不管中國的英文教育怎么失敗,英文課還是比中文課實用。懂英文的人在實際生活中嘗到了各種甜頭。大家看得見,自然會效仿。我從上大學以來就拒絕跟潮流學英文,但十年后還是最終不得不心無他顧地讀英文,并且受益匪淺。事實上,中國人的英文訓練,如同大學語文一樣需要加強,學習英文也有助于中文的提高,畢竟天下的語言都是相通的。我在這里討論大學語文的教育,就頻頻引用英文教育的例證來支持。把兩者對立,不利于振興語文教學。
所以我們不妨還是看看美國英文教學的經(jīng)驗。這對我們的中文教學肯定有參照意義。
幾年前,我在所執(zhí)教的波士頓薩??舜髮W參加了一個教學會議,主題就是大學語文。開這個會,是因為美國也面臨著大學語文的危機。美國教育部的一個調查顯示:1992年美國大學生達到高級閱讀水平的比例為40%。所謂高級閱讀水平,就是具有閱讀復雜的長篇文章的能力。2003年這個比例降到了31%。不用說,哈佛耶魯這種一流大學挑的是最出色的學生,大致不至于閱讀水平下降到如此地步。但我們這種小學校,錄取的是一般的學生。語文能力降低,在我們的學生中自然表現(xiàn)得相當充分。
閱讀差,自然影響到了寫作。不管學生日后從事什么工作,寫作多是其一生成功的基礎。在這方面,我可以隨手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前面提到的美國最高法院首位拉美裔大法官的Sonia Sotomayor。她剛進普林斯頓讀本科時,根本不會寫。為了掌握這一關鍵技能,她不僅平時“駐扎”在圖書館中,而且用一個暑假惡補語法和文學。
特別是大一時在歷史系Nancy Weiss Malkiel教授的課上得到了老師非常個人化的幫助,理解了從批判性地閱讀史料到分析性地寫作這一全過程,最終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寫手。畢業(yè)后她考取耶魯法學院,號稱是“一路寫過”法學院,成為優(yōu)異的畢業(yè)生。日后她當法官,所寫的判詞成為人們評價她的主要依據(jù)。在司法領域,沒有清晰的寫作能力很難成功。這一點,上一節(jié)討論法學院的教育準備時也講得很清楚。其實華爾街也并不例外。2009年5月1日以107歲的高齡去世的Albert Gordon,大概是親身經(jīng)歷1929年股市大坍塌的金融精英中最后一位退出歷史舞臺的。他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還是華爾街的重要領袖人物。
關于他的傳奇,除了八十多歲開始跑馬拉松外,就是當老板時給每個雇員一本《風格的因素》(The Elements of Style)。這本幾十頁的小書,在美國被稱為寫作《圣經(jīng)》??梢娝蠊纠锏拿總€人都必須具備良好的寫作能力。根據(jù)對120位美國大企業(yè)人事部的負責人的調查,寫作水平一直是高工資、高技術的標簽,是成功者的基本特征。那些寫作不行的人不容易被錄用,也很難獲得提升。三分之二的美國大企業(yè)的雇員的日常工作要通過寫作來進行。80%以上金融、保險、房地產(chǎn)等服務業(yè)的公司,在雇用員工時要考察寫作。40%的公司要特別培訓寫作技能不足的員工。美國公司在這方面的投資,一年估計達31億美元。
這些事實擺在這里。大學語文的重要性就不言自明。美國企業(yè)一年投入31億美元訓練職工的寫作能力,一是說明大學教育的失敗,畢業(yè)生寫作能力達不到市場要求;二是說明我們作為大學丟了一筆大生意,把31億美元的市場讓給了別人。
怎么搶回這個市場?我們學校并不是單找英文系開會,而是把各系的教授都召集起來,強調每個教授不管專業(yè)是什么必須教學生怎么讀、怎么寫,并且要人手一本寫作手冊,從句法到標點,解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寫作絕對不是一個系的問題,不能從專業(yè)教育的角度來理解,而是通才教育的基礎。每個系、每個專業(yè)都必須重視。比如耶魯這種精英大學,學生按說都非常出眾。但是,學校給學生配備了寄宿在每個學院的寫作教師。學生寫學期論文或其他文章,都可以找這些教師幫忙。這種對寫作無微不至的關注,在北大是絕沒有的。我上了四年中文系,從來沒有一個教授要求我改進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