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葛皮叔叔便起床將“納風”牽往屋后，停妥在我們洗澡地方的石頭上。他小心翼翼拆去車上的塑料套，像是替?zhèn)诓鹁€般謹慎，然后將歐盟牌洗滌劑倒進水桶內不停攪拌，直到起泡為止。他輕柔地擦洗摩托車，洗刷輪胎，把車子搞得像是從此不落地似的。沖洗完“納風”之后，叔叔用我跟妹妹的毛巾擦干它。輪到我們洗澡時，叔叔蹲了下來替我們的腳抹上肥皂，利用當?shù)爻霎a的海綿替我們刷腳，通常只有在重要的日子才會如此大費周章。叔叔將海綿當成了鞋刷，替我們刷洗腳底，直到兩腳露出原本的膚色、腳上的裂縫不見為止。

之后，叔叔騎著摩托車載我們上教堂，他身穿一襲嶄新的阿格巴達，戴著一副大太陽眼鏡，這讓他的眼睛看上去像蟲子一樣。海風灌進了他的阿格巴達兩袖，好似變形的翅膀。這可是我們的處女之行：伊娃坐在油箱上，手里抓著《圣經》，她身穿花色洋裝，頭戴著一頂新的籃球帽。我則穿著燈芯絨褲子和一件綠色T恤，擠在叔叔跟兩名友人之間。坐在我身后的女人，拎著一只雙腳束起來的大公雞。這名婦人體積龐大，她頭上戴的大帽子蓋在我頭頂，宛如一把五彩繽紛的雨傘。坐在最末端的男子，頭上頂著一個水桶，里面裝有三個山芋、鳳梨跟橘子，還有一袋用來調制阿瑪拉的面粉和五個卷筒衛(wèi)生紙。

接近正午時分，烈日炎炎，頭頂?shù)乃{天一片晴朗，路上擠滿了趕赴教堂做禮拜的人。葛皮叔叔加速前進，不斷按著喇叭、閃著車燈，好清除前方的路人。這時好像《圣經》里的摩西揮舞著權杖分開紅海，人們紛紛往兩旁站開。其中有些人朝我們揮手歡呼。我的胸膛挺了起來，眼里充滿淚水，海風輕輕地掃過我的耳垂。

一等我們抵達基督五旬節(jié)教會，大個子已經在入口處等著迎接我們，像是臉上帶著笑容的接待員。他修剪了胡子，穿著一襲灰色西裝跟平跟船鞋，身形看上去比平時要高，更加令人生畏。他跟教堂入口處裝飾的細梁柱一般，挺直身子站著。偌大的教堂是長方形的建筑，尚未完成施工。嶄新的屋頂在炙熱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光，不過教堂尚未裝妥大門與窗子，墻壁也還沒糊好水泥。穿梭其中的無數(shù)腳步踩在我們所謂的“德國地板”上，禮拜者入內之后，各自在長椅上找位置坐，這里是以厚木板暫代長椅。

叔叔將摩托車停在芭樂樹下，停車前，他先伸出右腳試踩地面是否夠穩(wěn)固，接著他掀開一大塊防水布覆蓋在“納風”上頭，以免下雨，盡管下雨的概率微乎其微。

“噢，我的好友，早安??！”叔叔向大個子問候，待我們走近教堂門邊，他們彼此握手寒暄。

“我跟你提過絕不會錯過這次的儀式，”大個子說完將我們拉往一旁，遠離大門，“我不是跟你提過順道帶其他孩子一塊來？”

葛皮叔叔整個人僵住了?！笆裁春⒆?，大個子？”他問。

“你明知故問，微笑葛皮，你明知道我指哪件事。”大個子撇過頭去。

然而，大個子說完話后并未顯得激動或是惱怒，他與那天和“納風”一塊出現(xiàn)，提起期待見到五個孩子的男子判若兩人。兩個男人之間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沉默。相較于教堂川流不息的人潮，我們四人仿佛人海中的一座孤島。

“上帝保佑你。”葛皮叔叔說完，用手肘輕推大個子，“晚點再談這件事。”

“如果你還想見到明天的太陽！”大個子語帶威脅，口氣嚴肅。

“該死！誰要你破壞我的家庭感恩節(jié)日！”

因為叔叔提高了嗓門說話，其中有些人回過頭來瞪了大個子一眼。兩名教堂接待員在人群中往我們的方向靠攏，以為我們這里起了爭執(zhí)。

“開玩笑啦！”大個子說完獨自笑了起來，笑聲十分不自然。

“我也當你在開玩笑?！笔迨蹇┛┌l(fā)笑，所有人也就各自散開。

大個子立刻轉過身來面對我們。他在伊娃面前蹲下，摸摸她的帽子，拉拉我們的小手。盡管他沒了指甲，但他的掌心十分柔軟且溫暖?！扒魄颇銈?，生得真漂亮！”他說。

“謝謝你，先生。”我們異口同聲回答。

“哇，叔叔待你們真好??！”

“是的，先生?！?/p>

“拜托，我叫做大個子，只管叫我大個子就行了。”

“是的，大個子。”妹妹點點頭回答。

“你呢？”大個子看著我說。

“是的，大個子……先生?！蔽艺f。

“噢，不、不。”他咂咂嘴，顯然不怎么贊同，“這應該不難吧！只管叫我大個子就好了。小妹妹表現(xiàn)得不錯哦！”他轉過臉去望著伊娃說：“你在班上一定很聰明！”

“是啊，大個子！”伊娃興奮地舔著嘴角。

“不，不必擔心，柯奇帕很快也能學著叫?！贝髠€子起身時，叔叔替我說話，“給這孩子一點時間，不會有問題的……柯奇帕，對不對？”

“是的，叔叔?！蔽艺f。

“你瞧?！笔迨鍖Υ髠€子說完，再次與他握手，將他的阿格巴達袖子往肩膀上拉。由于笑得過于開懷，叔叔嘴角與左眼皮之間的緊繃感全然消失，以至于兩只眼睛看上去變得一樣大?！拔覀儸F(xiàn)在要準備過感恩節(jié)了。一起吧?！?/p>

“有何不可？”大個子聳聳肩膀說，“我們的上帝很慷慨……他讓我們過著更美好的生活?！?/p>

“是啊，族人不是常說，上帝對我們一視同仁?！笔迨逭f，“不論饑餓、疾病、噩運與貧窮，今天我們在天上的父會替我們驅離這些惱人的事。上帝的所作所為令撒旦覺得自己羞恥?！?/p>

“一個人真要是貧困無依，就該明白是因為自己有罪，應該好好檢討反省，否則上帝當懲罰這個人?！贝髠€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