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4)打從我們搬來跟叔叔一塊住之后,已經(jīng)有一年半的時間沒跟家人見面了。爸爸身材矮胖,總是一臉嚴肅,而且臥病在床。祖母一人扛起照料家里的責任,但她動不動就哭。家中的靠山是媽媽,她的臉上總帶著笑容,精力旺盛。不過近來她消瘦不少,整個人憔悴許多,走到田里前必須在路邊的樹下休息兩三次才行。不論我們怎么問,似乎沒人愿意透露家鄉(xiāng)雙親的身體狀況。親戚們噤聲不語,仿佛視之為家族間的秘密。然而,我終究在無意間偷聽到爸媽罹患艾滋病的事,盡管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樣的病。
還記得離家前,親戚們聚集在爸媽家中的客廳替我們送行,爸媽囑咐我跟妹妹要聽葛皮叔叔的話,懂得知恩圖報,別丟他們的臉,別讓位處邊界鎮(zhèn)上的人們看不起他們。大伙說叔叔會身兼父職與母職照顧好我們,我得做好哥哥的榜樣給妹妹看,不惜任何代價維護家族的名聲。我答應所有人會乖乖聽話。叔叔說他很樂意照顧兄弟的孩子,還答應在時間與金錢允許的情況下帶我們回村子,探望爸媽與其他年齡較長的手足艾辛、艾薩和伊都蘇。阿公身為三代同堂的仁慈大家長,在我們一早起程踏上葛拉祖柯特努路之前,替我們祈禱。阿婆站在阿公身邊默默地流著眼淚,阿公則轉過身去面對著墻哭。我清楚記得搭乘的巴士轉個彎往南邊駛去時,兄弟與親戚們向我們揮手道別的情景。
每當我們向叔叔打探爸媽的病情,他總推說他倆正逐漸康復中。他說爸媽很期望見到我們,我們很快便能夠回家探望他們,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jīng)習慣新家的日子,還得在學校用功念書。“納風”牌摩托車進駐新家的那一天,我在興奮之余已經(jīng)想到,要是我們騎著摩托車返鄉(xiāng),家人見到了會有多開心,村里每個人都能見到在外地打拼的游子,騎了一臺比萊禮自行車還酷的新型摩托車光榮返鄉(xiāng)。一等我們步下摩托車,艾辛、艾薩跟伊都蘇肯定吵著要騎著它兜風。我能想象媽媽與阿姨們忙著烹煮甜瓜湯,玉米點心,還有一大堆搗碎的山芋。爸爸與他其他的兄弟則會確定酒類飲料不虞匱乏。我好期待能夠見到好朋友跟表兄妹,告訴他們海邊有多漂亮,以及邊境發(fā)生的麻煩事?;蛟S大伙會安排一場足球賽,讓家族里的男孩們與鄰村的孩子相互較勁。
葛皮叔叔從床底下拿出一個袋子放在膝上當寶,他沒有打開袋子,只是去感覺袋子里的東西,最后才從里頭拿出一個陳舊的綠色四角瓶,瓶內裝了半滿的杜松子酒。他搖晃酒瓶,打開瓶蓋,酒精的濃烈氣味短暫遮掩了嶄新的摩托車氣味。他緩緩喝著酒,雙眼因為酒精的作用閃閃發(fā)亮,原本就比較大的左眼顯得更加明亮,臉頰上的疤好像一道長長的淚痕。
“拜托你?!币镣拊俅伟l(fā)出哀鳴,瞠目結舌地望著酒瓶,“今晚我想跟‘納風’一起睡。只要今晚就好?!彼銎鹣莸哪橗?,煤油燈的黃色光暈投射在她半邊臉上,好似一輪明月,發(fā)光的小臉蛋落下了淚。
“想要喝點杜松子酒就明說,”葛皮叔叔說,伊娃假裝沒聽見他說的話,“女孩,你將來肯定能成為加蓬首屈一指的女強人,談起生意來肯定毫不手軟!”
“拜托你嘛!”伊娃哀求他。
葛皮叔叔最后不得不投降,倒了點杜松子酒在銀色的瓶蓋里,讓伊娃的嘴巴就著瓶口喝。伊娃吞下了酒,清了清喉嚨,不斷咂著嘴。之后就乖乖住嘴,輕拍著摩托車的輪輻,把它當成能夠奏出美妙音符的樂器。
“快替摩托車清空房間呀,接著就輪到你喝啦。”叔叔對我說,“杜松子酒這玩意兒對‘納風’有害無利!”
我進去里面那間房,里頭的空間比起外面這間房要狹小一些,我開始著手清空雜物,準備讓摩托車停放在這兒。由于最近新添購了值錢的摩托車,這間房將變成藏寶室。我拾起幾包修繕屋頂?shù)蔫F釘、束帆索,把它們跟堆放在遠處墻邊、靠近后門的二手屋頂瓦片擺在一起,另一邊角落里的兩個大型黑色塑料桶用不著移走,而墻邊靠近窗戶的下方,有五袋丹寇特牌水泥不斷漏出灰色粉末。待我開始搬動這些雜物后,屋內開始煙霧彌漫。我的鼻子突然感到一陣瘙癢,連打了三個噴嚏,如果打開屋內的兩扇窗,或是清掃室內,卷起的灰塵肯定像沙漠吹拂過來的熱風般覆蓋住屋內所有物品。我打開其中一扇窗,想讓潮濕的海洋空氣吹拂進來。
“不準開窗!”客廳傳來叔叔斥責的聲音,喝了杜松子酒的他,口氣不怎么愉快,“你想讓小偷瞧見我們家價值不菲的‘納風’?”
“對不起?!蔽艺f。
“你最好明白!”
我繼續(xù)整理堆放食物與餐具的房間,將擺放在竹籃里的餐盤放進倒放的大型木質研缽底下。長長的木杵靠在墻角有些微微發(fā)黑,白色末端因為經(jīng)常使用已經(jīng)龜裂。我疊高三個空鍋子,小心翼翼不去碰觸鍋底的煤灰,避免弄臟熱鍋里準備作為晚餐的瓜子湯,要是一直攪拌湯頭,到了明天早上肯定發(fā)酸。不久,叔叔一如既往謹慎地將嶄新摩托車牽進屋里,這個大型玩意兒仿佛要壓垮周遭的東西,它好像運動員一樣,在起跑位置就位。
那天晚上,摩托車跟著我一塊進入夢鄉(xiāng)。我沒有選擇“鈴木”、“本田”或是“川崎”牌摩托車,而選擇了“納風”牌摩托車。我踩著摩托車攀上椰子樹,并學會在棕櫚樹旁停車,替摩托車加進椰奶作為燃料。我甚至騎著摩托車橫渡海洋,車身后頭拖曳了長長的水痕;再不然就是當它是直升機一樣飛往遠方,數(shù)度停妥在爸爸位于布拉費的住處。學校里的同學人人騎著一輛拉風的“納風”牌摩托車,我們騎著車玩足球,跟打馬球一樣。長大成人后,我依舊騎著心愛的“納風”牌摩托車,摩托車既無任何耗損也無須修繕。在我壽終正寢那年,人們將摩托車與我安葬在一塊,我騎著它直接通往天堂之門,圣彼得直接放我通行。
接連四天下來,我們看著大個子教葛皮叔叔如何騎摩托車,他倆沿著椰子樹林附近的草叢練習。我們在家門前望著叔叔坐在摩托車上,他的招牌笑容令他的臉裂成兩半,像是啞劇演員在排演戲碼,海浪聲響掩蓋過他與摩托車發(fā)出的聲響。大個子剃光的頭油亮亮的,反射著太陽光線。兩人似乎樂在其中,遠處的地平線有船只往返波多諾弗,船上的煙囪冒出陣陣的黑煙朝空中飄散。
隔天是星期日,我們準備上教堂,叔叔跟牧師說我們將共度第一個感恩節(jié),這是若干有錢人家每逢周日都會慶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