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街道上,一輛堆滿個人用品和床墊的小貨車正巧妙地調整車身,斜向倒車進路邊的一部部貨車之間,好方便卸下貨物。那天是七月一日,是蒙特利爾的“搬家日”。蒙特利爾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規(guī)定租約必須在同一天到期的城市,派崔克覺得這種規(guī)定簡直莫名其妙。在那一天,朋友間堅貞的友誼派上了用場,身體的勞累不可避免,而路邊人行道也似乎一同上演著劇情雷同的搬家戲碼。搬家的人固然勞心勞力,比薩小弟也沒閑著,穿街走巷遞送著五臟廟祭品。派崔克身邊的每個朋友至少都有過一次這樣的搬家經驗:電信服務中斷造成短暫的失去聯(lián)絡,手邊一堆待整理的紙箱,還有樓梯和沙發(fā)之間相互抗衡的、不可違反的物理規(guī)律。搬家是一個共同經驗,像是部落里友鄰的更新與重組。在這特別的日子里,從其他國家、其他省份、其他小區(qū)來的人都走上街頭,“扮”演年度大遷徙。要日歷做什么?這一天才是真正的新年。
派崔克在一張?zhí)梢紊献拢衙劾顢[在大腿上晾干。西莉雅拿著寬筆刷,大筆大筆地涂著畫布上方的小塊,希望爭取時間在天色全暗之前捕捉一點日落光影。派崔克很想對她說聲“祝你好運”,但終究沒說出口,因為他怕聽起來會有幸災樂禍的弦外之音。
他又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這次更大聲了,擾得他聽不清楚西莉雅在說些什么,一陣恐慌感突然從心底躥起。他探頭看看陽臺,沒有特別動靜。他安下心,恢復坐姿,繼續(xù)守護著大腿上包在餐巾紙里的蜜李。
一整天,他一直有種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覺:心里有點空虛,卻又好像有些飽滿。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派崔克自己也說不清楚,勉強可以說是一種對人生的渴望,渴望著充滿期待的未來。他希望未來早日來到,倒不是自覺已經遭受太多磨難,渴望享受苦盡甘來的甜美果實,也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得償所愿。他只是預感他們的未來一定很美好,如同外面的山巒,或是艷紅的甜李,而西莉雅會把它們一一記錄在畫布上。這種極度的樂觀,在這片幻彩的天空下擴散開來。這股渴盼讓他既覺心驚,又仿佛感到一絲慰藉。派崔克心里很清楚,這接二連三的復雜感觸,是伴隨成年生活而來的自滿。
日落時分,云蒸霞蔚、氣象萬千。不一會兒,原本爭奇斗艷的五顏六色悄悄歇了,蛻變成一抹深紫,依然扎眼的最后一絲日光也慢慢退到另一個半球。西莉雅終于放下畫筆,派崔克于是起身走過去看她的進度。派崔克總是得意地宣稱自己是第一個看到她的新作品的人,但西莉雅也總會提醒他,他永遠只能是第二個看到作品的人。他是她的男朋友,她不介意他時不時偷偷走到身后窺探,但她也讓他知道:她并不特別期待他的贊賞,她懂得自己的作品。派崔克看著她的畫,短短一個鐘頭里,西莉雅就輕而易舉地捕捉了樓下街道上的景物、周邊的輪廓,還有鄰近巍峨的山勢。他的目光停留在畫布里的那一片天空,那不只是技巧的呈現(xiàn),而是對天際的探索;天空的千變萬化,都在眼前的畫布里具象呈現(xiàn)。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出一大堆感觸,聽起來也許很流暢,卻傳達不出他真正的感受。因此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盯著樓下逐漸沒入陰影中的街道,還有遠處皇家山上發(fā)出光芒的十字架。不知道為什么,西莉雅的天空帶給他一股淡淡的惆悵,好像預言著一段美好的未來,那里面卻沒有他。那個時候他還無法了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樓下聲音越來越嘈雜,有人叫著、吼著,西莉雅毫不在意。他聽不懂那些人在吼些什么。天色已經黑了,除了山上的十字架,周遭的一切都披上一層黑幕。十字架的亮度逐漸增強,變成一個聚焦點,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在它明亮的中心里,而一個聲音正在對他說話。那個聲音很輕柔,比派崔克小時候想象中上帝的聲音要溫柔得多。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派崔克在另一個房間醒來,在荷蘭。意識恢復的過程感覺像是置身水底,被無以名狀的水流推著,而他的眼前有無數(shù)模糊的亮點。他探出水面,看到自己身在國際法庭的醫(yī)務室里,一名醫(yī)生正在幫他診療。他頭部右側感覺很緊繃,醫(yī)生伸出一根手指,左右移動著,讓派崔克盯著看,這小小的動作卻讓他的眼睛痛得無以復加,像是手臂被扭到身后的那種疼痛。
“怎么回事?”他喃喃問醫(yī)生。派崔克很怕痛,而這種痛是他不曾經歷過的,右側頰骨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跳一跳的脈搏。他伸手想摸摸臉,引來醫(yī)生急切的勸誡:“不可以!不要碰!”
“是羅伯特打了你?!甭曇魪纳砗髠鱽?。他在枕頭上轉過頭來,臉上的疼痛也跟著扭轉。
“--是西莉雅嗎?”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做那種事。”
他看不到西莉雅。她坐在房間的角落里,從他躺著的這個角度,本來就不容易看得清楚,何況他的眼睛腫著。派崔克沒有辦法再轉頭--不管西莉雅是不是在那里--因為他感覺半邊的房間開始往下墜。他想抓住床單,可是床單因為過度清洗,已經變得又緊又薄。
“嘿,拖把頭?!绷硪粋€聲音說。有點像西莉雅的聲音,可是很陌生。
“是妮娜嗎?”
“是啊。”聲音回答了。模糊之中,派崔克還是聽出了一絲滿意。
他聽到妮娜跟西莉雅說了幾句話,接著是一道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有人出去了。
醫(yī)務室的醫(yī)生大約四十歲,外表整潔又親切。他先向派崔克自我介紹他是伯羅狄斯醫(yī)生,接著仔細地檢查派崔克的傷勢。伯羅狄斯醫(yī)生建議派崔克到醫(yī)院去做個X光檢查。派崔克說他知道了--順口說他自己也是名醫(yī)生--同時非常客氣地表達謝意,讓同樣身為醫(yī)生的伯羅狄斯知道他不會去醫(yī)院,但不去醫(yī)院的理由絕不是對他醫(yī)術的不信任。國際法庭的醫(yī)生應該很少碰到能夠自由決定自己要不要做什么事的病人。
“羅伯特在哪里?”
“他被拘留了,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被逮捕?!?/p>
身穿白袍的醫(yī)生在一旁禮貌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偶爾還會配合談話內容做個會意微笑或難受的表情(雖然派崔克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在笑,還是在難過--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和頭還處于分離的狀態(tài))。他告訴派崔克,他可以在醫(yī)務室休息到他覺得可以起身為止,然后便轉身離去。醫(yī)生走后,派崔克和西莉雅都沒有說話,房間在一片沉默中旋轉著。派崔克在想,如果西莉雅不說話,他是不是能夠感覺得出她就坐在他身后?他對自己沒什么信心,因為他在這方面本來就有欠靈敏。他記得西莉雅也說過,他從來弄不清楚有沒有人在場?;蛘咚f的是有沒有人“不”在場?無論如何,他希望西莉雅能夠開口說點什么。
派崔克聽到有人在動,衣物沙沙作響,還有孩子在說話,囁嚅著夢話。
“那是你兒子嗎?”
“嗯,他叫保羅?!?/p>
“多大了?”
“兩歲?!?/p>
多年來,派崔克經?;孟胫@樣的場景:他和西莉雅分別多年后意外重逢,兩個人都成熟了,過著各自的人生,各自的人生里都沒有對方;他想象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也許是在雨中,沒錯,下雨的氣氛就對了--感慨萬分地搖著頭?,F(xiàn)在他們兩個人都身在歐洲,在這個如果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很快會下雨的城市,他的手扶著受傷的頭,她的手里抱她的孩子(這點他倒是沒有想象過);可是,整個氣氛卻跟他想象中的畫面天差地別。不知道是時機不對,還是自己的想象力太差。不管是什么,此情此景都像是一部三流電影。他想從病床上坐起來,他想離開這里。
他試圖站起來,剛翻過身,整個房間就跟著天旋地轉,他趕緊停住不動。等到他覺得狀況穩(wěn)定,才又慢慢站直身子。好不容易達成目標時,他已經是滿頭大汗,心里多么希望醫(yī)生還在這里。他轉過身去想看看西莉雅,沒想到一轉身,整個房間又開始慢速旋轉。西莉雅和她的孩子在房間的角落里飄浮著。派崔克想把目光集中在西莉雅身上,但是太難了,她的孩子在她懷里睡著,斜躺在她的身前。派崔克忽然想起來,她的父親此刻身陷囹圄,而她的哥哥大概也在什么地方戴著手銬。除了懷里的這個孩子,她生命中的男人好像都只會帶給她苦惱。派崔克終于看清楚她的臉。他很意外,在西莉雅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一毫他預期中的焦慮,或者失望;應該說,他根本無法理解她臉上的表情。那不是逆來順受的堅忍,也不像是飽受磨難的滄桑,倒比較像做生意的人或水電工面對超出負荷的工作量時,凝神思考的表情。那是更深刻的東西--很平靜,意志卻很堅定。
“我們要想辦法把羅伯特弄出來?!?/p>
派崔克不問羅伯特為什么打他,從這起事件已經可以清楚看出他們之間還剩下多少友誼;也因為這樣,雖然那突來的一拳讓他很震驚,但臉上的痛楚并不是那么難以忍受。只是他的臉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腫大,右眼幾乎快張不開了。派崔克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羅伯特的憤怒: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避著不跟加西亞家聯(lián)絡--賀南遭到指控的時候沒有,馬莎過世的時候也沒有;那種行為豈止是冷漠,根本就是背叛。當時在廣場上,派崔克變成背棄加西亞家的代表人物:出現(xiàn)得太晚,沒有絲毫誠意。
如今羅伯特被拘留了,派崔克沒有辦法幫他證明什么,但他知道西莉雅為什么找他幫忙。他開始在心里模擬警察會問他些什么問題:為什么當時他一直朝著羅伯特走過去,卻看不到羅伯特揮過來的拳頭?是因為他的眼睛緊盯著西莉雅嗎?或許應該說,他根本沒有看到羅伯特走過來,這樣情況可能會簡單一點。也許是鎮(zhèn)定劑的影響,也可能是他心里滿懷愧疚,派崔克不想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是天主教徒,對他來說,用身體的痛楚來贖罪,就跟幣值的兌換一樣自然。
派崔克跟著西莉雅一起走出醫(yī)務室,沿著地下室的走廊找出口,一路上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法庭大樓的工作人員經過他們身邊時,都被派崔克的臉嚇到。派崔克心想,這些人畢竟比較熟悉暴力的理論和書面法醫(yī)報告,像他這張淤腫的臉對他們來說大概太過寫實了吧。法庭員工很熱心地為他們指引地下樓出口的方向,可是說得不清不楚,等他們終于走到外面時,已經過了十分鐘。西莉雅懷里抱著還在睡的保羅,一路都沒有做聲,直到派崔克跟著她再度走過廣場。
“羅伯特被扣留在哪里?”
“在附近的警察局,再走兩條街就到了,妮娜也在那里?!蔽骼蜓胚呑哌吇卮穑瑳]有回過頭來。過了廣場又走了幾步路,派崔克停住腳,因為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正被帶著去執(zhí)行一場任務:沒有人問過他要不要原諒羅伯特,或愿不愿意去救他出來。
“也許他需要冷靜一下?!?/p>
西莉雅轉過身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保羅醒了,安安靜靜地躺在媽媽懷里,小手把玩著媽媽的一縷頭發(fā)。他長得很像媽媽。
“派崔克,我們需要羅伯特。”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就現(xiàn)實考慮,她說得一點沒錯。派崔克只好點點頭,跟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派崔克花了將近一個鐘頭跟荷蘭的女警員周旋,羅伯特才終于被釋放。派崔克說了很多謊--他和羅伯特只是發(fā)生一點小沖突,臉上的淤傷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時撞的;整件事都是他的錯,真笨、真笨。派崔克懇請警員理解北美民眾用肢體解決沖突的文化特質,他還順便提到他是名醫(yī)生(偶爾他會打這張牌,可是買東西的時候卻不是很管用,因為他通常會因此買貴兩成)。派崔克還打了一張歷史牌:他告訴警察他原本是加拿大人。早年很多加拿大人曾協(xié)助推翻納粹、解放歐洲有功,也許歐洲還有人記得感恩。女警員說她得評估一下狀況,請派崔克坐在警局大廳稍候片刻。
派崔克來到了大廳,遇見西莉雅和妮娜。他告訴她們警察局還沒作出裁決,還要再等等。加西亞姐妹聞言又是一陣氣急敗壞,派崔克對她們這種反應很不以為然,他很想提醒她們他已經仁至義盡,畢竟這是她們的哥哥自己招惹的麻煩。不過,他知道這時候千萬別去捅馬蜂窩。西莉雅和妮娜推著保羅的嬰兒車到廁所去,她們的暫時離開倒是讓派崔克如釋重負。
派崔克心想,某個地方應該會有監(jiān)視器的記錄。對整個事件他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有人大叫,還記得自己眼前出現(xiàn)很多雙腿,而他的視線穿過那些腿看到了廣場。不過,在某個地方,可能是街角的屋檐下,某個路口監(jiān)視器應該拍到了廣場一隅。當時的畫面此刻應該正儲存在某張光盤或硬盤里面:畫面里可以看到他大步邁向前,然后突然在某個人身邊搖搖晃晃,蕩過屏幕框,倒在水泥地上,羅伯特站在他身邊,附近的路人陸續(xù)靠攏過來。但派崔克一點都不想看到這些畫面,如果那位女警員將來看到這一幕,那也都已經變成了回憶,他臉上的淤青到時候可能也消退了。他們營救羅伯特的行動還有另一個有利條件:荷蘭警方顯然正為了政壇顯要范德胡文的謀殺案忙得不可開交,廣場的小小肢體沖突實在是小事一樁,不值得勞師動眾,浪費警力。
派崔克坐在木質長椅上,雙目緊閉。他感覺頭部一陣陣抽痛,而且逐漸加劇。腦袋里開始嗡嗡作響,像大廳上方壽命將盡的日光燈管一樣。他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變成潛在腦傷患者。然而,在一陣陣抽痛中,他的腦海里并沒有出現(xiàn)那些典型腦傷患者的影像--腦震蕩的橄欖球員用力甩著頭;重量級拳擊手走路歪歪倒倒。不,派崔克想起了費尼斯·蓋吉。
19世紀50年代,費尼斯·蓋吉在北伯林頓鐵路公司擔任修筑鐵路的工頭。那時鐵路工程正進行到美國佛蒙特州,由于當?shù)鼗◢弾r質地堅硬,他們采用爆破方式處理。1856年6月某天清晨,蓋吉正在工作,爆破工作出了差錯:炸藥突然爆炸,所有的工作人員反射性向下趴伏。過了一會兒,大家看到工頭仰躺著,頭上沒有安全帽,空氣中還有火藥味,五十公尺開外鏗鏘作響的爆破管打破了寧靜。后來目擊者說,蓋吉的意識自始至終都算清醒,但沒有人敢肯定。他們走到他身邊時,看到他還在呻吟,掙扎著試圖站起來;然而他的慘狀讓一名旁觀的工人立刻昏倒在地,另一個人則轉過身去吐了一地。
一根爆破管直接從蓋吉的左眼眼窩射入,再從額頭上方的左側頭頂穿出腦殼。蓋吉被人用馬車急急忙忙送到醫(yī)院,大家都認為他必死無疑。
可是,奇怪的是,蓋吉僥幸存活下來。雖然頭上多了兩個撞球一般大小的窟窿,他卻沒有失血過多致死,也沒有因為感染或其他并發(fā)癥喪命。意外發(fā)生幾個星期后,蓋吉的醫(yī)生很不可置信地宣布,病人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了。幾個月后,蓋吉竟然可以走路、可以說話,跟正常人無異。雖然他無法繼續(xù)工作,可是他還活著。
不過,除了蓋吉的幸存,那次的意外事件還有另一個極重大的意義。蓋吉的醫(yī)生約翰·哈洛曾經寫道:蓋吉能夠復原是一個奇跡,但腦部挫傷也產生了副作用,因為蓋吉“已經不是原來的蓋吉”。蓋吉雖然存活了下來,但他的行為完全走樣。原來那個誠懇勤奮的工頭變得狂妄放肆、為所欲為,連生活中的一點小事都沒辦法處理。此外,新的蓋吉無法讓人信賴,他懶散度日、粗魯無禮、不知檢點,女人都不敢靠近他。當然,蓋吉對外界的批判毫不在意,終日沉迷酒國,喝得爛醉。
蓋吉是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病例。他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告訴我們大腦不只管控我們的動作或知覺,它對人類的復雜行為、品格,乃至性情都影響重大。那根爆破管把蓋吉的前額葉皮質轟進佛蒙特的天空里,四散紛飛,而在那一次的爆炸聲中,人類的知識長進了,派崔克專攻的領域也向前邁了一大步。派崔克能有如今的成就,都是多虧費尼斯·蓋吉幫了大忙。
派崔克坐在警局大廳的長椅上,等著西莉雅和妮娜帶保羅從廁所回來。他突然感覺有兩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睜開眼睛,看到羅伯特,便本能地閉上沒受傷的那只眼。等他再張開眼睛,羅伯特已經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派崔克以為羅伯特會坐立不安,因為要努力壓抑想再動手打人的沖動。可是他一動也不動,很冷靜,也感覺不出來一絲懊悔或感恩。除了一臉的疲憊外,他看起來就像是在一休息區(qū)等著下一回合開戰(zhàn)的冠軍拳擊手。派崔克很后悔幫了他。
“嘿,拖把頭!”
“我是看你兩個妹妹的面子才幫你?!迸纱蘅苏f,兩眼盯著地磚上的花紋。
“我猜他們把案子撤銷了。”
“我想也是?!?/p>
派崔克突然很想問問羅伯特,想知道他會不會很氣惱他的父親,是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大老遠跑到歐洲來,被迫重新再聽一次他父親的故事。是因為這樣他才打人嗎?為了不讓人小看他?派崔克所有的思緒攪混成一團,他終究選擇謹言慎行,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雖然臉腫得有如半個月亮大,而且痛得不得了,但他現(xiàn)在有種喝醉酒的感覺,身體好像輕飄飄的。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額葉已被羅伯特那一拳打傷,進一步的乖張行為正在醞釀中,慢慢步上蓋吉的后塵,也許拉茲倫寇也已經不是原來的拉茲倫寇。雖然依目前的狀況看來,這樣的結果也沒什么不好,他想。派崔克努力把心思集中在別人身上--羅伯特以外的旁人,任何人都好。
“你父親的事,我覺得很遺憾?!?/p>
“你會在乎嗎,拖把頭?”
“拜托,不要再叫我什么拖把頭了?!?/p>
“好吧?!绷_伯特答道,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剩下派崔克獨自留在長椅上。他很意外羅伯特會這么快就離開,他的背影穿過了幾道門,消失在走道的另一端。
西莉雅和妮娜終于回來了,保羅跟在她們身后,臉上掛著幾滴眼淚。派崔克看著保羅。孩子就是這樣,冷不防鬧頓脾氣,不需要充足的理由。西莉雅對她們先前的態(tài)度表示抱歉,然后她和保羅在派崔克身邊坐了下來。妮娜站著,目光不時掃向走道,尋找羅伯特的身影。
派崔克原本想告訴她們羅伯特已經獲釋,可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他站起身來正式跟妮娜打招呼,卻不知道究竟該跟她握個手,或是來個擁抱。最后他用了旅外蒙特利爾人特有的招呼方式,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雙頰;當他親到她的第二邊臉頰時,妮娜也在他的右側下頦回吻了一記。妮娜這個舉動顯得很親密,令派崔克有點意外,不過他很快就想到妮娜只是為了避開他腫脹的臉頰罷了。派崔克印象中的妮娜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對派崔克來說,眼前的她跟保羅一樣陌生。妮娜比西莉雅長得還像媽媽,好像也比較不受到周邊事件的影響。派崔克跟保羅握了手,在一個兩歲小男孩和一個眼圈淤青的男人之間,這種儀式似乎稍嫌正式。還好,小男孩好像也不太在乎他的臉腫成什么樣。派崔克很好奇保羅有沒有看到自己的舅舅對他揮了一拳;如果有,會不會影響到保羅對他的態(tài)度。這時保羅開始扭動身體,從媽媽的膝上溜下地,然后拔腿在大理石走道上奔跑起來。西莉雅心情變好了,派崔克想要抓住這個時刻,厚顏地利用他扮演英雄受委屈得來的獎賞,想方設法讓她多坐一會兒。趁著她兒子忙著在走道跑上跑下、在荷蘭警察的腳邊鉆來鉆去時,多看看她。妮娜走過去逮住了小家伙。
“我沒想到你會來?!蔽骼蜓耪f。
“我原本沒有這個計劃。”保羅從眼前跑了過去。派崔克一度覺得他可以聽得出保羅腳步聲的音調正不斷升高,像種迷你超聲波,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拔蚁肼犅犢R南怎么說?!?/p>
西莉雅看著派崔克,好像他說的每個字都別有用心。
“人們都已經有了定見。更何況,他根本不開口說話?!?/p>
“你們每個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迸纱蘅苏f,可是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還好,西莉雅睿智地選擇不予響應。他們看著妮娜和保羅在走道的另一端閑逛著。
“妮娜完全不談審判的事,”西莉雅說,“她不愿意進法庭,她很高興白天可以留下來照顧保羅。所以,如果你認為他有罪,放在心里就好?!?/p>
“你和羅伯特又怎么想呢?”
西莉雅用哀傷的眼神瞧著他,優(yōu)雅和痛楚同時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妮娜和保羅手拉著手漫步經過。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釋放羅伯特?!蔽骼蜓耪f道,伸長了脖子往大廳里望了望。
“我也不知道?!迸纱蘅嘶卮?。不久西莉雅轉頭回來看著他,派崔克感覺她看得出來他在撒謊。不過,他知道這只是自己心虛,那是很正常的心理作用。西莉雅又轉頭看向了別處,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失望。他只想就這樣坐著,再過五分鐘就好,之后他就會告訴她羅伯特的事。這是他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