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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到海牙去看天使(2)

沉默之心 作者:(加)萊安·德康


     

環(huán)球商城由明尼蘇達州麥地那市的奧拉夫森兄弟攜手創(chuàng)立,他們費了很多心思,也投入不少資金,努力打造一個以艱苦打拼及誠信經營走向成功之路的企業(yè)形象。這種形象改造有其必要,因為環(huán)球商城給人的印象向來是以“成果導向”為經營策略--講白一點,就是這家公司對待商場上競爭對手的手段,就像屠殺敵人時的成吉思汗。也因此,奧拉夫森兄弟需要付出相當的苦心與金錢,技巧性地默默做些善行義舉,然后在“恰當時刻”被外界發(fā)現(xiàn)。環(huán)球商城現(xiàn)在是全世界最大的零售商,而其公司的行徑也恰如其分,他們正毫不懈怠地以鐵血手腕席卷美國商界。

既然環(huán)球商城花了大把鈔票,委托紐洛納公司為他們分析最新的一波宣傳行動,那么他們要求紐洛納的首席科技官留在公司待命、因應不時之需,也是合情合理。馬克安德烈提醒大家,派崔克一旦離開辦公室,公司就會有麻煩,因為全公司上下只有派崔克了解這項技術,如果他跑到別的國家,歸期不定,這不等于賞了他們的億萬富翁財主們一個大耳光?馬克安德烈轉頭面向在場其他人:“何況我們還沒討論到派崔克出國的理由呢。該由誰出面向奧拉夫森兄弟說明派崔克要去旁聽一場戰(zhàn)犯審訊?就公共關系的角度來說,各位,這是一場災難:歡迎來到切爾諾貝利現(xiàn)場①?!?/p>

此時,公司另外兩個創(chuàng)辦人潔西卡·史黛琳和史提夫·薩克斯--他喜歡自稱是“巴爾的摩來的史提夫·薩克斯”,誰知道是什么原因--像是突然被遣送到泰坦尼克號逐漸傾斜的甲板上一樣,開始發(fā)狂似的在會議室里來回踱步。而五個月前才空降來接任首席執(zhí)行官的杰洛米·班克羅夫剛開始還一動不動坐在位子上,不發(fā)一語地聽著;不久,當室內的討論轉趨激烈,他便把臉轉向窗外,望著查爾士河的方向,眼神里充滿渴盼。

馬克安德烈持續(xù)向派崔克施壓:如果他覺得奧拉夫森兄弟不會希望他在這個緊要關頭搞失蹤,那他還可以再想象一下股東們會有什么反應。想到一年前股東們蜂擁進公司的成立大會現(xiàn)場,霸占麥克風,逼著他回答沒完沒了的問題,那種歷歷在目的恐怖景象,派崔克就不寒而栗。馬克安德烈提醒他,股東們最熱衷懲罰這種輕率行為,他們甚至可能立即拋售股票,屆時公司就會搖搖欲墜。辯論終結,馬克安德烈在派崔克身旁坐下。他知道派崔克聽得懂法語,刻意在派崔克耳邊用他最能惹惱人的巴黎口音低聲說:“小子,你給我留下?!?/p>

接下來,不尋常的事發(fā)生了:班克羅夫說,他個人贊成派崔克休假。會議室又是一片鴉雀無聲。班克羅夫雖然是公司首席執(zhí)行官,上任后也很快就進入狀態(tài),以驚人的效率掌握了公司所運用的各項科技,但他至今為止都還是個局外人,從不曾像這樣以首席執(zhí)行官的姿態(tài)處理公司的“內部”事務。他此時的發(fā)言,倒像是一位繼父首度介入家里一場糾葛多年的爭吵,讓繼子女們都愕然了。

“公司賴以生存的不是派崔克的人,而是他的構想?!卑嗫肆_夫說道。派崔克其實寧愿班克羅夫直接獨裁地頒布一道命令,也不想聽到他搞這種商學院式的陳詞濫調?!拔覀儾荒芴^依賴某一個人,不是嗎?我們必須向環(huán)球商城證明這一點。何況,派崔克不也安排了一個專人,在他抽不出身時替他處理這些數據問題嗎?”

“你指的是山杰嗎?”潔西卡問,聲音摻雜著驚慌與不可置信。

山杰·果帕是派崔克過去工作的實驗室里的博士后研究生,兩個月前由派崔克推薦來紐洛納。從履歷看來,山杰是個完美人選:有腦筋、有干勁,還背負著一筆利息節(jié)節(jié)攀升的學生貸款。但是,雖然頂著派崔克高徒的身份,山杰在辦公室里的表現(xiàn)卻是慘不忍睹。新來乍到的他,面對公司里那群考驗著他的可信度的生意人,稚嫩的臉龐寫滿了不安。過去一個月內,山杰已經三度請辭,派崔克只好運用了他擔任指導教授期間慣用的誘導技巧,給山杰一些心理建設,激勵他接受這個“知性上的挑戰(zhàn)”,山杰才同意留任。

潔西卡四下張望尋求支持,但班克羅夫此時舉起了右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擺出首席執(zhí)行官級的姿勢,展現(xiàn)了權威感,又不失其同理心。這招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給這位商場老手用起來卻是無懈可擊,是個在會議室里能讓同事無力招架的完美招式。派崔克終于了解公司花錢聘請這個人的原因。

“我們若要向客戶和股東們證明我們不是一般的小公司,就不能仰賴單一個人。如果派崔克信任山杰,我想我們都得信任山杰?!?/p>

潔西卡哼了一聲,馬克安德烈把頭埋在雙手里,班克羅夫則轉向派崔克,等著派崔克釋出和解訊息--勝利的一方該作出的小小讓步。派崔克保證,一切聯(lián)系管道都會保持暢通:不管是電子郵件還是電話,諸如此類,沒有底限。派崔克順帶提醒他們,大家都是這樣做生意的。潔西卡還是輕蔑地哼著,不發(fā)一語。另外那兩個人顯然氣得冒煙,但班克羅夫站在派崔克這一邊。班克羅夫很清楚這家公司的運作全靠派崔克的專業(yè),為了這家公司投下最大賭注的也是派崔克:他辭掉了大學的工作,還為了把過去的研究結果拿來民營公司運用,不惜和老雇主打官司;班克羅夫更知道,過去一年來,究竟是誰讓大家賺了大錢。

派崔克再三向大家保證時,沒有人說一句話。原本他以為班克羅夫那一票會最難爭取,現(xiàn)在看看在場這些人,他知道自己錯了:班克羅夫投下了唯一的贊成票。派崔克決定星期一出發(fā),請假期間山杰就是他的職務代理人。

派崔克有個交往一年的女朋友,名叫海瑟,而向她解釋荷蘭之行是一項更為艱巨的任務。他原想索性讓她誤認為這是一趟商務旅行,而行程無可預期地受到了耽擱,但海瑟先是在他的公寓看到了一些國際法庭的數據,又對他讀的書開始有意見,說他讀的是關于“一群為非作歹的壞人”的書。派崔克最后坦承自己和賀南·加西亞是舊識,海瑟聽完后反倒松了口氣,這讓派崔克有些訝異?;蛟S他和賀南的關系合理解釋了他讀的那些書,還有他對這樁審訊的過度熱衷吧?!八褪悄莻€加西亞?”她問,一邊回想著派崔克提起過的、他在蒙特利爾成長時的一些事。不過,當派崔克告訴她他已經買好了到海牙的機票,需要打包行李時,海瑟開始覺得自己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里,怒氣終于爆發(fā)。接下來是一連幾個鐘頭的質問,問題一直繞著“你為什么非去不可”打轉。派崔克早就想好了最方便的回答,也就是事實:賀南的律師要求他去。海瑟沒有說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派崔克第一次和馬歇洛通電話時,并不知道對方如何得知他從事什么工作,又如何取得他的電話號碼,但他并沒有問。他猜想,賀南決定保持沉默前,也許曾經要求他的律師打電話跟他聯(lián)系吧。然而,不久之后,馬歇洛自己透露:是賀南的女兒西莉雅要他找派崔克的。對派崔克來說,這反而讓情況變得比較復雜,也讓他的出現(xiàn)成為加西亞家族更為私人的請求。不過,和馬歇洛通話次數多了之后,派崔克慢慢弄清楚他們?yōu)槭裁凑疑纤?/p>

馬歇洛最初提出問題時,還語帶含糊:“賀南的腦子會不會有問題?”漸漸地,他的問題開始變得專業(yè)得嚇人:“如果大腦活動大致來說是被動取決于腦部組織的生理特性,那么一個人的決策能力究竟來自腦的哪個部位?他的意圖又該如何判定?”馬歇洛對神經科學的好奇讓派崔克很感驚訝,而他邀請派崔克到海牙走一趟以繼續(xù)討論這些話題,則讓派崔克覺得自己備受重視。派崔克那時完全料想不到的是,他們竟想從生物學的角度來打賀南的官司。另一方面,馬歇洛提出的這些問題,正是近期以來讓派崔克既著迷又不安、已慢慢開始思索的疑問--縱使這樁世紀大審的真相仍舊擺在眼前。

為了找出賀南腦部的缺損,好用來解釋他背離常情的道德思考,馬歇洛甚至安排賀南接受了腦部核磁共振(“正常得不像話,你相信嗎?”馬歇洛咬牙切齒地說)。派崔克從不曾對海瑟提起這些,如果馬歇洛打電話來時她在場,他會捂住話筒,用唇形告訴她“在談生意”,然后走到另一個房間關上門。

原本派崔克婉拒了馬歇洛的邀請,覺得自己最好跟加西亞家族和他們的麻煩保持安全距離,但他做錯了一件事:他看了新聞。一開始他是在國際新聞上瞥見了賀南的身影,接著他就不由自主開始翻報紙尋找相關消息,最后跑到國際法庭的網頁搜尋庭訊記錄。整個過程中,派崔克一直告訴自己,他只是要掌握事件的最新發(fā)展罷了,然而事實上他努力保持的情感距離早已漸漸消逝,終至蕩然無存,他卻還在高估自己立場上的超然。訴訟開始兩個星期之后,看著事態(tài)逐漸升溫,派崔克突然驚覺:這可能是他見到賀南的最后機會了。他決定接受馬歇洛的建議。

派崔克抬眼望向觀眾席的天花板,發(fā)現(xiàn)上面吊掛著不知名的活動雕塑:有象征人群的幾何形狀,還有一頭牛,牛身被一道像是閃電的線條射穿。這些神秘的象征符號就飄在一群渾然不覺的觀眾上方。他的眼睛掃過天花板,看著它平滑無瑕的表面上那一朵朵如毒菇般規(guī)律散布的火警灑水器。他想象要是這些灑水器突然開始狂噴亂灑,會是怎樣的景象:水將浸透地面的藍色地毯,直到地毯鼓起如浪;墻面的油漆將大塊大塊剝落,木頭也會泡得彎曲變形,直到內鑲的桃花心木裝飾都被擠壓出來。如果洪水持續(xù)肆虐,天花板上的活動雕塑便會在大水中呼嘯穿梭,直到最后一切完全靜止,變成一堆生銹的怪物。不過,此刻它們只是靜靜吊在那里,像是隨歲月默默游移的一團神秘星云。

馬歇洛的一名同事正在向法官陳述異議。除了她異常挺拔的站姿之外,派崔克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看起來有多年輕:至多三十出頭,也許才二十多歲吧。他看著她試圖申訴一個程序上的瑕疵,她的陳述卻連連被緊接著跳起來的馬歇洛和另一側的控方律師所打斷。最后審判長裁定年輕律師和馬歇洛的抗議無效,才結束了這場爭辯。等女律師坐下來后,派崔克看了她一會兒,想著:這是一個斗爭就是一切的地方,在這里,每一個字都會引起陣陣余波蕩漾。

對派崔克這個門外漢來說,國際法庭所涉及的專業(yè)知識與游戲規(guī)則都十分陌生,令人望之卻步。但在來到海牙之前,派崔克就告訴自己:這場審訊跟一般事物沒什么不同,都可以被一層層抽絲剝繭,直到剩下真相和事實--而任何可以被解析、被理解的事物,都無法構成真正的威脅。在來之前,派崔克一頭鉆研起國際法庭的背景,并發(fā)現(xiàn),雖然內戰(zhàn)后洪都拉斯國內不免產生一連串的歷史爭端,但洪國國際法庭的成立卻是風平浪靜,未起爭議?!昂槎祭箲?zhàn)爭犯罪國際法庭”是由聯(lián)合國按盧旺達和前南斯拉夫國際法庭的前例所設立的。長久以來,外界一直試圖處理洪國內戰(zhàn)期間發(fā)生的血腥暴行,卻都沒有成果;直到洪國執(zhí)政當局再也忍受不了強大的國際壓力,以及援助遲遲不來的經濟制裁,才終于妥協(xié)。最后,國際社會決定在即將舉行的八大工業(yè)國高峰會加入討論豁免洪都拉斯債務的議題,這點小小的誘餌就讓洪國總統(tǒng)急急忙忙簽字授權,同意聯(lián)合國進行調查,差點沒在急著簽字時扭了手腕。一旦問題丟到了別人家,事件的進展馬上變得又快又急。逮捕行動從洪國首都特古西加爾巴擴展到美國佛羅里達州,最后到了加拿大。押解行動加速進行,飛機只在特古西加爾巴的機場跑道停留片刻,加了油,完成返國儀式,然后就風塵仆仆趕往海牙。事情當然還沒完:洪國秘密警察的陳年卷宗一一披露,一些關鍵人物的姓名被公布,更多逮捕行動跟隨而來,而一些未雪的沉冤則開始在司法裁決外自行平反--入夜后,特古西加爾巴槍聲再度此起彼落,一改20世紀90年代時的相對平靜。在最初幾星期的清算當中,賀南·加西亞并沒有被牽連進去,而等到他們想到要找他時,他已經離開了十五年之久。

馬歇洛站起身來,走上前和三名法官進行商議,四顆腦袋同時湊上前去專心討論,直到狀似達成了讓控方也能接受的某種協(xié)議。這樣的場景還是光用看的比較好,派崔克想,如果戴上耳機聽他們實際講了什么,所有希望與可能性一定都會被大幅削弱。

派崔克很慶幸這次賀南并不在場。他原本就想好好看看法庭內部--如果現(xiàn)在法庭里沒有任何人,那就更理想了。在目睹賀南以罪犯這個新身份坐在這里之前,派崔克希望能夠坐在這里細細觀察,熟悉它的奇特景致,慢慢揭開這個地方的神秘面紗。他想要把這個地方和賀南這個人分離,把所有的控訴都圈禁在那小小的防彈玻璃亭里,也把賀南·加西亞的新身份留在那里面。然而,那些證詞,那些歷歷描繪人類邪惡墮落之舉的單調旋律,令他感到絕望:沒有任何解毒劑可以清除這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毒素。他重新戴上耳機。

雖然派崔克并不期望會看到任何一位加西亞家的成員,他的目光仍急切掃過旁聽席,尋找熟識的面孔,直到在遠處的另一排坐椅上,他看見了伊莉絲·布芮曼。

派崔克第一次遇見伊莉絲時,她還是蒙特利爾某家報社的小記者,正在撰寫一系列關于當地雜貨店主賀南·加西亞新近被起訴的報道,為了采訪他而找上門來。這些系列報道后來變成了一本書,書名叫《列帕提里克的天使》。這本書出版后很快便登上了暢銷排行榜,如今伊莉絲已經不用在報社上班了。派崔克沒想到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但看到她之后,卻覺得一切都合情合理:對她而言,這個故事還缺少一個結局。伊莉絲穿著牛仔褲,套著夾克,腳邊還放了個背包,看起來就像個在課堂上聽課的學生。她勤奮地寫著筆記,偶爾抬起頭來望向法官。派崔克壓低了頭,一邊把弄著耳機線,想把線卷起來,一邊努力讓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訴訟上。

C-129號證人作證結束,離開了證人席,走出訴訟關系人專用的出入口。派崔克從資料上讀到,國際法庭的被告會被留置在法庭大樓地下層堅不可摧的牢房里,但對于證人的去向他就一無所知:C-129號會馬上被遣送回國嗎?難道他只是來海牙做個臨時客串演出,把心里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然后就招個出租車去機場?天氣有點冷,他希望法庭大樓至少有個房間專供證人們使用,好讓他們休息一下,也許還能跟當地顯要握握手,并在他們依規(guī)定接受精神科醫(yī)生的心理輔導時,可以喝點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派崔克忽然想起了機場商務旅客專用的候機樓。

審判長宣布休庭到第二天早晨。派崔克原本還在等著木槌落下的那一聲,但那是美國作風,這里不是美國。在這里,律師們只是一一站起來,把他們的大型資料夾放進更大的公文包里。觀眾紛紛起身,有些人靜靜地伸了伸懶腰,一副看了一場無趣電影的表情,或是看了一場主隊一如預期小輸了幾分的球賽。這是一群奇特的觀眾,他們大多數都單獨前來,也都在穿外套時互相打量,有些人還會彼此簡短問候。派崔克忽然想到,這其中也許有些人是“常客”:一群在這條污濁河流的岸邊落腳生根的、寂寞的人。派崔克低著頭穿越人群,迅速向門口移動,不想跟伊莉絲狹路相逢。

出了門,派崔克決定不等出租車,一路快步前行,以免被伊莉絲撞見。還不到下午四點,天色已經漸漸暗了,比起十一月底波士頓下午四點的天色還要更暗些。若非如此,海牙堪稱是波士頓的翻版:空氣中彌漫著海的氣息,濃濃的霧氣霸占了公園的空曠處,桌墊大小的落葉成堆散落在人行道上,只缺了個紅襪隊球迷搖搖晃晃地穿過濃霧,嘴里邊嘟囔著什么“精彩一擊”,邊找著前往紐頓市的電車。派崔克把夾克領子拉到下巴,朝著約翰維特朗大道的方向前進。他在霧中努力尋找大都會酒店飄在半空的店招牌,卻毫無所獲。

  終于,大都會酒店在對街的一片黑暗中現(xiàn)身,大理石搭配玻璃打造的大廳鮮明閃亮,像極了賭城拉斯維加斯歡欣熱鬧的神秘地窖。派崔克走過大廳時,站在柜臺后方的高大男子向他招了招手,他趨步向前,看到那人胸前的名牌寫著“艾德溫”。艾德溫看來并不快樂,那一對不幸的招風耳突兀地矗立在頭顱兩側,活像一對衛(wèi)星,用以接收來自整個大都會的各色雜音。顯然派崔克是當天災難的禍首:艾德溫說,柜臺一天下來接了無數通找他的電話,一通接一通,應接不暇,有些來電者態(tài)度還很粗魯。請派崔克先生務必把手機打開,順便檢查一下自己的電子郵件?!罢堮R上打開手機,拜托!”艾德溫說這話時,刻意稍稍壓低視線,認真嚴肅地凝視著派崔克,然后派崔克才獲準離去。他原本不覺得餓,跟艾德溫講完話后卻忽然有了食欲。他并沒有立即上樓完成艾德溫剛剛的要求,反而當著他的面,轉身走向酒店內客人寥寥無幾的餐廳,很刻意、很悠閑地在里面享用了一頓晚餐。不過,晚餐快吃完時,派崔克開始感到羞愧自責:這算什么?他連叛逆都顯得這么小家子氣。派崔克知道,自己的這種消極抵抗,只是為了惹惱同事和羞辱多事的酒店服務人員。餐廳旁有個酒吧,派崔克走了進去,向酒保點了一杯威士忌,他告訴自己這不是蓄意拖延,酒吧是一個補給站,可以幫他恢復元氣。派崔克不太愿意想起電子信箱收件箱里堆著的那些信,每一封都滿載著合伙人們掩藏不住的怒氣,為他選擇在和環(huán)球商城的合作案剛起步時棄他們而去感到憤憤不平,可能也懊惱公司為什么偏偏就得倚重他的專業(yè),更對山杰的能力充滿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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