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濃于染。秋正老,江上征衫寒淺。
又是秦鴻過,霽煙外,寫出離愁幾點。
年來歲去,朝生暮落,人似點潮展轉(zhuǎn)。
怕聽陽關(guān)曲,奈短笛喚起,天涯情遠。
雙屐行春,扁舟嘯晚。憶昔鷗湖鶯苑。
鶴帳梅花屋,霜月后、記把山扉牢掩。
惆悵明朝何處,故人相望,但碧云半斂。
定蘇堤、重來時候,芳草如翦。
宋代的許多詞篇,可以讓人感覺到宋人的溫和性格。比如李鈺以及他西湖詩社諸多的詞篇,有一種溫文爾雅的風(fēng)采。這些溫和的詞,有閑靜自然的韻致。這種風(fēng)格、氣質(zhì),讓他們成為中國那個時代士子的一個類型。
宋代詞人這種綿厚,清新的氣質(zhì)就是淡雅。而李鈺這些西湖詩社的舍友,無論是青衣秀才還是江南采茶的閑客,都有一手工整的填詞妙法。妙法所在之處,就是能夠?qū)懗鋈松斓亻g鴻雁離巢的斷念,佳期為約的深情。
這首詞寫這送別的場景,用“染”字寫秋色滿衣,用“老”字點明時間在于深秋,雖然是傳統(tǒng)的工整,平實描寫,但是難得的實在,穩(wěn)妥,不會讓人感到造作和厭煩。
李鈺當(dāng)年受賜紫袍紅靴、小金帶,朱玉玲瓏,像是春風(fēng)得意的讀書郎,提筆下離情,自然是典雅,平和,不傷感,不雕琢,是閑散,是溫醇的酒。它不會濃烈欲醉人,可也不會淡如過客的寒暄。所以,開頭雖然有一點雕琢的痕跡,但是并沒有破壞整體的意境和深情。
寫離別之情,可深可淺,可濃可淡。但畢竟不是齊梁年間的脂粉詩人,這首詞的詞牌都是秀氣精整的。古人揮毫潑墨長卷鋪地,詞篇的每一個字,如晶瑩剔透的珠玉。感情的圓融,通達,成就了藝術(shù)之美。李鈺雖是寫離情,但是對內(nèi)在的感傷,是有很好的克制的。杭州城外水稻淡淡的清香溢滿烏篷船,茶友、詩友聚在秋天的暮色下,看著鴻雁飛去,云煙點綴著天空,湛藍的色調(diào),便是點點的離愁。
“楓葉濃于染”,這是不徐不疾的抒情,寫意。寫江上客舟,穿著薄山的舊友離去,“寒淺”二字,是比較中庸的用法。但是著色不多余,不過度用力雕琢,句子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筆法之洗練,顯示詞人諳熟填詞妙法技巧。
采擷西湖青山外的新茶,沏一杯濃濃的水,這便是少年情懷,書生意氣。鮮衣怒馬、青花驄、飛彩紫綢衫,這是只屬于這個年齡段的情懷和亮麗之美。李鈺在這篇詞中給人的想象更接近后者。他的離情,不是貶謫,升遷,或者宦海浮沉之后的思慮,而是人生自然的聚散。因此,他才能這般自如。人生短暫的瞬間,無窮的思緒在夜晚皎潔的月光下淘洗,就像煎茶的修行道士,發(fā)出輕輕的長嘯,筆墨氤氳著山野里沉靜閑逸的氣質(zhì)。
李鈺不是寫情意綿綿的古體詩的秀才,他有溫雅的性情,至少在這首詞里面,你可以嗅到山桃、杏樹、紫丁香的氣味,看到他感慨“年來歲去,朝生暮落”。至于“點潮”,則是指浙江潮。長長的水路,漫延千里,而人生則是新歲舊顏,有些恨意和景致都是朝花夕拾般的讓人留戀,卻不能捧在手,否則就是俗物了。西湖詩社的老友們行囊里的碧綠色,是那翠色的茶,綠油油的田野,天涯路。
“怕聽陽關(guān)曲,奈短笛喚起,天涯情遠”,而陽關(guān)曲,自然就是古人離別相送唱吟的歌了。“怕聽”,是心不能忍,不能輕易地承受這送別之情。陽關(guān)一曲,淚濕衣襟,這是古人的送行。但是這里寫的是“雙屐行春,扁舟嘯晚”,有一份自若的神態(tài),坦然的心情。畢竟它與宋代眾多一生被山河破碎煎熬著的詞人、不能放下心頭沉痛的才子,是有許多不同的。情感有輕有重,它本身是不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一個詮釋角度。
短笛,則是與“楊柳”這些物象一樣,是寄托思緒的樂器。短笛是清麗悠揚的,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讓人倍感旅途清凈,遙遠。這就是“天涯情遠”的意思。緩緩而行,每一步都踏在春日的山色中?;蛘呤窃谒?,一葉扁舟輕輕卷起帆,順著風(fēng)兒慢慢趕路。
接下句“憶昔鷗湖鶯苑。鶴帳梅花屋,霜月后、記把山扉牢掩。”這句話里面的湖畔、黃鶯、梅花、仙鶴,皆是清新之景,遠離塵囂。朱紅或者翠綠,月色下,遮掩住了半個山頭,居住在這樣的世界里,談?wù)撛娫~,人生百事,半生都是清凈的。
清凈,不焦躁,不疑慮,這是一個熟悉詞的體制和格律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制出來的境界。心到手到,這樣的離情,是碧云半斂,不流淚,也不凄傷。穿一雙草屐,帶一身蒼翠。遠游歸來的時候,這青草一定依舊蔥蘢。
來年春日,你會看到一葉扁舟穿過江南海堰錢塘江堤。那興許是李鈺攜了同學(xué)少年歸來,看蘇堤春曉,青草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