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睡里銷魂無說處,覺來惆悵銷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
終了無憑據(jù),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晏幾道一生性情孤傲,寫的詞卻是暖意襲人。他的詞意,雖然與花間詞的深情靡麗有關(guān),但已是清水洗塵,不單純是脂粉氣息,他懂得怎樣做到艷而不俗。將詞寫得深淺別致,哀怨纏綿,這樣一個心性孤高的人,誰料內(nèi)心竟有如此多的暖意。
詞人冷眼看世間山水,后人疑是看破紅塵。其實心中是有著胭脂色的火焰,不肯熄滅。晏幾道一生磊落灑脫,做過許田鎮(zhèn)監(jiān)、開封府推官等小吏,喝喝茶,醉醉酒,斷幾個案子,骨子里有幾分魏晉時代文人的清高與張狂。只是后來的人看到的多是他內(nèi)斂,溫雅的一面。只有心里方正磊落,才容得下這樣的似水柔情。
夢入江南,不需要輕舟,地圖,行囊,折扇?!皦羧虢蠠熕贰?,晏幾道行遍江南,卻無論如何尋找不到那個漸行漸遠的思慕之人。煙水路,這是江南的夢境。江南水鄉(xiāng),綠色的植物輕吹著清香之氣,這樣的失神落魄不是潦倒,而是沉醉,身心寄情在這粉墻黛瓦的江南,心事就如小橋流水,是涼爽的,喜悅的。
他癡看這山水、古巷、石板、蓮子,在客舍睡去,頓覺銷魂。這銷魂,是癡人才能有的。但是癡,不是愚笨、木訥,而是情深。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稱小晏亦是“古之傷心人”,就是印證了他的童心,不甘流俗,癡情。所以,一般人說晏幾道從語言的精度和情感的深度兩個層面上將五代以來的詞發(fā)展到極致,其實也是說他更能容情入“境”,而非入景。他有了癡心、童心,才有這充滿理想色彩的江南之夢。
這就是晏幾道的癡?!八镤N魂無說處,覺來惆悵銷魂誤。”它是一種深情的姿態(tài)。在這宋代的山水世界,夢中的樓臺,是他棲居,舞文弄墨的好地方。因為,這里沒有仕途的現(xiàn)實弊端和浪跡天涯的苦愁。
這癡,讓人覺得惆悵,覺得銷魂,覺得幾欲睡去。黃庭堅說晏幾道的“癡”,用了幾個排比句,可見這小晏真的是癡人。家資、仕途、饑寒、文章,都是一樣傾心、用情,灌注著他無比熱忱的生命力。冷靜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晏幾道熾熱的情感,打開這扇門,你才可以看到它內(nèi)心的波瀾壯闊,知道這樣柔媚的詞語出自一個怎樣的宋代詞人之手。知道他的冷漠,孤高,都是有著緣由的。
晏幾道的癡,不是情與恨的癡,而是生命的內(nèi)在張力,流露出來的情感。他夢入江南的水路,生活在一個真實的夢境里。他一生寫過太多關(guān)于夢境的詞篇,每一個夢境都是江南的蓮子紅,綠竹茶,離人淚,傷別離。他對夢的理解是融入之后的驚疑,不像宋代的才子們將夢境作為纏綿與相思之地。
欲盡此情書尺素,晏幾道想把他的文字留在這夢境中,讓那魚雁帶走這流水般的寄情。
雖然書信寄情,北宋以往頗有佳作,每個詞人都有其獨特的韻味、風(fēng)格。但是夢里江南,這樣的詞句,晏幾道的最為銷魂。他是宋代的人,有著那一個時代人的傾情、淡漠、冷靜、寄情。“浮雁沉魚”,這讓人想到古代傳寄書信的暖意。飽含感傷的詞,依稀有古雅的韻味,有秀氣的情調(diào)。魚雁傳書,它恰好為這煙雨江南點綴出空幽,繚繞的色彩,富有詩情畫意。
江南的愛情故事總是在煙云深處,走遍每一條河流,才能遇到采蓮子的佳人。晏幾道的江南,正是煙水渺茫,淡淡的色彩,輕靈的氛圍,等待古老的舟子渡到對岸,才發(fā)覺滿心的惆悵?!皡s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正是寫此刻的心境。寫完的書信似乎是無可寄送的,尋找不到夢中的江南女子,苦情,消魂,斷腸的曲子,寫出了詞人一心的牽念,凄然神傷。
晏幾道的江南一夢,是宋代詞境的靈光乍現(xiàn),它與現(xiàn)實世界里的江南是不同的。它是超越了五代宋初詞人作品中的哀怨、靡麗和痛心的。它永遠是由著煙雨,離人的腳步聲傳來,隔著時空,雨水,夜晚。
花間江南,煙雨一夢,晏幾道的深情是宋代詞人精神世界的獨特秉性,氣質(zhì),是不會隨著時間沉寂、磨損的。
夢里看花,晏幾道的詞句便是深情處,回首時的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