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人未梳頭。

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

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

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即難留。

念武陵春晚，云鎖重樓。

記取樓前綠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如今更數(shù)，幾段新愁。

易安的詞，是一塊溫暖的青玉，玲瓏剔透。這樣的玉，是憐愛，是消殘，是戀戀不舍。易安的詞便有這玉的質(zhì)地，是大宋那些青玉中最冷靜的氣質(zhì)，內(nèi)斂的情感，亦有決絕與慷慨之氣。

易安，這個宋代的女子，她的氣質(zhì)，決絕，醞釀的風(fēng)云之氣，鼓蕩于詞牌之中，讓歷代詞家反復(fù)揣摩，嘆息。這個女子從北宋的凋殘風(fēng)景，一路尋覓，來到南宋的城邑，瘦比黃花，暗香盈袖，她的愁卻是在書卷之外的。

這首詞概作于詞人婚后不久，趙明誠離家遠(yuǎn)游之際。寫出了她對丈夫的深情思念，“香冷金猊，被翻紅浪”，閣樓的熏香，書卷，金猊銅爐，那殘香逐漸地冷卻，錦被是紅色的，這些光色的映襯，現(xiàn)出格外的濃麗。寫人物的情緒和神態(tài)，這三句詞的筆法工煉、沉穩(wěn)，在舒徐的音節(jié)中寄寓著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緒。這是古代書閣或者門齋的布置，青銅香爐，玲瓏小獸，暗香溢滿書卷，木質(zhì)的家具散發(fā)出陳年的香味，悠遠(yuǎn)而沉厚。這樣的氣息，讓人有深情和刻骨銘心的心事。

宋代的閣樓，似乎并不像五代那樣的華麗、金貴，它的氣質(zhì)是內(nèi)斂、沉定、靜篤，世間浮華與它是沒有牽連的。這種特異的氣質(zhì)只屬于易安的詞境，而詞中人也許就是她自身的訴說。熏香沐浴著房間內(nèi)的錦被，醒來的人兒有慵懶的神氣，這就是“愁思而倦”，不想去洗梳。塵埃落滿木質(zhì)的梳妝匣，那種色澤是典雅，透脫的。

易安的筆法是蕭疏、凄婉的，這詞總是帶著清冷的質(zhì)地。她不僅僅寫深閨寂寞，小院閑窗，筆下更多的是兩盞淡酒，云鬢斜簪，有著細(xì)膩，清新之氣。她的愁是云霄鴻鵠，不墜塵埃，是蘭舟催發(fā)，千里明月夜。

“日上簾鉤”，晨光穿過窗格，照射在門簾上，似乎還可以感覺到這光的溫度?！吧码x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擔(dān)心離別的痛苦，不知有多少心事要傾訴，卻是欲說還休。楊慎評此句說：“‘欲說還休’，與‘怕傷郎，又還休道’同意”（楊慎批點本《草堂詩余》卷四）。這種欲罷不能的思緒，其內(nèi)在隱含的心理思緒是復(fù)雜的，在詞義上也可以有著多種的解釋。冷香殘燼，這惜別是痛惜，只是掩飾得自若，強忍悲傷，暗自垂淚。惜別之情，寫到欲言又止，這本身就是一種無奈。欲說還休，古人臨行之前的叮囑或千言萬語，或盡在不言之中，這是一種癡情。相思之苦都埋在心底，似乎在等待下一個春季發(fā)芽。熏香爐已冷，錦被凌亂，慵懶的時分，而又欲說還休。

這個宋代的女子，日常語言與情感經(jīng)驗，是那個時代的詞人所能體現(xiàn)的一個界限。這個區(qū)分不是以才氣、靈感為主旨，而是以生命的深度體驗為核心的。易安已經(jīng)在歷史的罅隙與缺口之中，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打開了這道大門。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人的憔悴，消瘦還是因為這思意綿綿不可斷絕。不是因為飲酒，憂勞，亦不是因為悲秋，言下之意，已經(jīng)很明白了。而“休休”一句，寫別后之情，有古人唱陽關(guān)之曲的悲苦。仿佛可以看到主人公卷起衣袖，站在那冷香之前，依著窗閣，在細(xì)細(xì)的吟唱這送別之歌。“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 武陵人，用劉晨、阮肇典故，借指心愛之人。

李清照化此典，既寫她對丈夫趙明誠的思念，也寫趙明誠對其妝樓的凝望，豐富而又深刻。同時后一個典故，還暗合調(diào)名，照應(yīng)題意。秦樓，一稱鳳樓、鳳臺。相傳春秋時有個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鳳臺以居，一夕吹簫引鳳，夫婦乘鳳而去。這首詞雖用了兩個典故，但總體上未脫清照“以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的格調(diào)。層層深入地渲染了離愁別念，以“慵”點染，“瘦”形容，“念”深化，“癡”烘托，逐步寫出不斷加深的離愁別苦，感人至深。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惫湃嗽u價這句詞，說是“清風(fēng)朗月，陡化為楚云巫雨，阿閣洞房，立變?yōu)殡x亭別墅”（《草堂詩余》正集卷三），到了這里，這種內(nèi)在的情緒已經(jīng)變得激烈，突出了。

“惟有樓前流水”，關(guān)于詞的最后一句，李賀《江樓曲》詩：“樓前流水江陵道?！蓖蹒⒃疲骸皹乔傲魉?，道通江陵?！惫湃怂既缌魉?，穿竹林，越青山，隨時光前行，不會消散。這流水送寄思，宋代的每一個詞牌都是這流水中的潺潺情絲。

在宋詞的河流中，易安的詞溫靜如玉，亦飽含激切深情。她一筆寫進整個宋代女子的哀愁、思戀、細(xì)膩、徘徊之情，也寫出了風(fēng)云女子，心懷家國的凝重之情。

踏進一條宋詞的河流，你就進入了古人的精神家園，每一顆大樹，每一首詞，都是注定的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