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起年少時,固執(zhí)地奪取單一的絢爛與歡樂,抗拒枯萎與悲苦,不禁感到羞赧--真像淺塘在暴風雨面前痛哭。人生應如秋林所呈現(xiàn)的,不管各自在歲月中承受何等大榮大枯,一切都在平靜中互相呼應,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優(yōu)美。樹的枯葉裝點了磐石,苔痕襯托浮光,因容納成就麗景。當心胸無限空曠,悲與歡,榮或枯的情事,都像頑皮的松樹偶然拋來的小果粒,你咽下后,微笑一如老僧。”
在二十二歲的八月下午,病中,輸完吊瓶回家,躺在椅子上讀簡媜。這是她寫在散文《溫暖的空曠》中的一段話。這些年過去,我依然有做閱讀摘抄的習慣。
悲苦,人生,這些個字眼實在太大太重,我無資格觸碰。我只能說我多慶幸,即使年少足夠愚蠢,上天也未曾允許我輕待生命。否則而今的活著只能是一個假設了。
事隔這么多年,我的確應該恥于再提及一九九九年四月那些昏迷中的天日,不知下落的遺書,我記得它的樣子,沒有任何的標點,十幾歲的我顫抖著寫下,如此潦草混亂,句子斷裂--沒有人相信我在里面說的是真話。我就將它放在桌上,然后似乎還落了一點淚。后來我昏睡過去了,聽說是很多天很多天,聽說最后那封信被我那匆匆趕來的班主任偷偷收起來,聽說并沒有交給過我的母親,盡管里面都是我寫給她的話。這已經(jīng)是七八年之前的事情,而我早已結束所謂的青春期,那些可怕的動蕩,過于輕易的絕望和被傷害。這遺書與所有令人難過的往事一起不知下落,而我也從未再想追尋。我只是覺得何其幸運,在這樣的插曲中,死去的只是我的另一面。
人總把死亡看為黑暗的事情。我想,也許生命理應博得燦爛,但死亡只不過是它的一道必然過程。所謂只有站在黑暗里才能看到光明--我信仰黑暗有黑暗的意義。
十六歲的時候開始寫字,刺痛感的回憶有些近在咫尺,所以那些在現(xiàn)實中難以啟齒的暗色調(diào)的畫面得以用一種矯情而婉轉的方式復活--甚至它們博取了和我同樣年少的閱讀者的喝彩和共鳴--但這只不過是一種不夠正確的過渡。
多年后的今日,再回頭看到那些記敘,所痛心的早已經(jīng)不是當初所切膚感受到的傷害,而是自己面對那些“所謂的傷害”時何等脆弱的內(nèi)心。
但是我一直覺得,忘卻就是一種原諒,即便不是最高尚的那一種。
這么些年,青春期早就過去了,我們都嘲笑過自己少年時的善感,并且許諾要在今后日漸成熟的寫作與人生中,不再表白,不再傾訴,不再發(fā)泄,不再回憶,不再自傳……要學會舉重若輕地,活下去--用智慧,用意志,用已經(jīng)失望的希望,或者注定冷卻的激情。
我何其所幸,比如在偶然看到了今生最美的月亮的時刻,比如在陽光漸漸燦爛,不聲不響地流進房間來的時刻;比如在小廚房里做飯,收音機里播放了手風琴探戈的時刻,我多慶幸只要有興致,就可以踩著黑白相間的地板瓷磚,一格一格地跳舞。這一切不再僅僅是個假設。而我留給世界的,也絕對不再僅僅只是一張語焉不詳?shù)牧什葸z書。
其實也不用經(jīng)過太多事情就可以懂得,沒有什么不可原諒。因為沒有什么不可忘卻。記憶總是在被篡改的,唯一作用不過是夸張當初的歡愉或苦痛,用以襯托當下所需要的情感安慰。
曹方送給我的朋友一幅畫。畫的是夢在春天里。她說,既然是喜歡夢想的人,那就不要醒,夢下去。
我不愿醒,也不想死,盡管有時候仍然活得不耐煩。
我也并未期望--像某些名句所說的--渴望站在死里去看看生。那些動蕩的年輕歲月過去之后我變得這樣的惜命。 過馬路的時候很小心,開車的時候很謹慎,對飲食控制很嚴格,經(jīng)常保持運動,注重養(yǎng)生。所謂“絢爛而豐盛地活著”那不過是文字游戲的噱頭,人所能做的不過是好好地活著。
只是依然睡眠不好,曾經(jīng)應驗了醫(yī)生說的睡眠障礙每一條標志,入睡困難,做夢很多,很容易醒來,醒后很難再入睡。這些年每夜都做很多很多夢,多數(shù)是噩夢。最多的是被追殺。各種各樣的追殺。追到最后我眼看快要被人殺掉時卻跑不動了,嚇得心跳快要停滯的一刻陡然醒來,滿身冷汗。
曾經(jīng)一段時間,經(jīng)常性的,夢見開車飛下懸崖墜死,夢見一路逃亡被追捕,夢見爬上指環(huán)王影片中才能見到的哥特式的高聳危橋,夢見身處巨型深淵的最低處……那時夢境一直都很恐怖,也許是源于精神壓力太大,可是在虛構的夢境中我一次次體驗了瀕死的感覺,醒過來之后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一場夢境,就會輕松很多,我有時候也是一個會感嘆“活著真好”的人。
最近一次遇到車禍,是在去年暑假。猛烈撞擊的一瞬間,我身旁的那個人幾乎是替我做了肉墊,當場昏厥,叫了救護車送進醫(yī)院,斷了兩根肋骨,內(nèi)出血。撞擊我們的那輛面包車,司機當場死亡。而我們的車身中部則被撞成了K字型凹陷,車身后面燃起了大火,天然氣壓縮燃料罐就在后部,我真是覺得馬上就要大爆炸了,像電影里一樣……那時我滿嘴滿手都是碎玻璃,車門早就變形無法打開,我尚且還有意識,驚慌地大叫著“讓我出去快讓我出去”。
我頭一次覺得我馬上就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當然其實上帝總是很仁慈,后來我被人抱著拖出車廂,身上除了一點擦傷之外沒有大礙。我的同伴就不這么幸運了,重傷住院,修養(yǎng)了三個月。
事后我才知道,真正當死神降臨的時刻,是等不及讓你寫一封遺書的。那種求生的本能,讓你的頭腦在一瞬間一片空白,除了逃出去,活下去,你根本不會有別的念頭。生命是真的比你我想象中還要脆弱。
這篇散文應選題而寫,原本應該是一篇遺書,復述我們現(xiàn)有的生命,并想象死亡。但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我留給世界的會是什么。這是個很卑微的答案。寫它的時候,我是在飛機上。一萬米的高空,我離陽光從未這樣近,離大地從未這樣遠。一眼望去即是蔚藍晴空,白白的云朵胖乎乎地飄在眼前,讓人恨不得一口咬掉。鳥瞰連綿山巒,起伏如靜止的海浪一般溫柔。世界從未這樣壯闊而可愛,就算此刻掉下去,我還是覺得我這二十三年的人生,已經(jīng)過得很好。
其實也不會在閉眼的時候回憶我走過了誰人的生命,你們又如何懷念我。不會像膠片拉過一樣追憶往事畫面,譬如一九九九年的某個夜晚,誰吻了誰的淚,誰又為誰透支了半生的衷情。生命不及百年,不及宇宙億萬分之一的瞬間。有今生無下世,我只信古詞里的生死兩茫茫,月夜松岡。
因知曉這短暫渺小,所以怎愿徒勞留一紙傷情于世。
紅塵萬載,而我多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