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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不是住在綿陽你那兒嗎?”老陳問。
“唉,別說了,他老人家在我那里住了一個多月,5月初硬是要回去,說在綿陽沒有熟人,不好耍。”老劉口氣里有點埋怨他父親的意思。
老陳低聲嘆了口氣,他沒有說安慰的話。
這次地震,老劉的家里可謂損失慘重。地震之初,他家有六口人失蹤。后來在山里電站工作的弟弟和在曲山幼兒園工作的妹妹分別被找到,而父母和侄兒、侄女卻永遠埋在了廢墟里,連遺體也沒法找到。地震頭幾天我根本見不到老劉的影子,雖然希望渺茫,他卻一直在綿陽的各大醫(yī)院里尋找。聽那幾天見過他的同事講,他說話的聲音都嘶啞了,但沒見他流過一滴眼淚。說起家里遇難的親人,老劉只是表情嚴(yán)峻,然后輕聲嘆口氣,然后沉默,但他從來不流露悲傷。
地震后北川人的表情對外人來說真是一個費解的課題。
5月15號的晚上,我和老婆忙里偷閑從中心醫(yī)院散步到南河體育中心。這里剛被開辟成災(zāi)民救助站,成卡車的北川災(zāi)民被源源不斷地送到那兒。許多災(zāi)民在人群中相互尋找親人、朋友。在一輛剛到的卡車旁我看到了兩張不同表情的臉。一個十八九歲很漂亮的羌族女孩找到了她的父親,她叫了一聲“爸”,就上前抱住父親流淚。旁邊有一位她的熟人,三四十歲的婦女,表情很堅毅,撫著女孩傷心的背對她說:“沒得啥,莫哭,你看你們一家人又團圓了,多好呀?!迸⑥D(zhuǎn)過身來擁著這位婦女,又默默地哭。哀傷和堅毅兩種表情同樣感人。
還有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用“眉飛色舞”來形容也不為過。
在九洲體育館有一位朱姓婦女,是曲山鎮(zhèn)做糧食生意的老板。地震讓她十幾年的辛勤努力毀于一旦,但她說起這些事情來就像在談?wù)搫e人的事,滔滔不絕甚至有點亢奮。但她有一句話我印象深刻。當(dāng)她說起她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時候,我問她:“你現(xiàn)在怕不怕死人?”她突然停頓下來,想了想,說:“我現(xiàn)在不怕死人,我怕樓房!”說這話時她的眼睛里真的流露出了恐懼。
但我見得最多的還是不露聲色甚至漠然的表情。
在九洲體育館我們服務(wù)的14區(qū),有一位協(xié)助我們工作的北川縣團委的女孩。女孩長得很秀氣文靜,是到北川工作的“優(yōu)大生”。有一天工作相對輕松的時候她頭一次談到了她自己。她說她男朋友是北川縣公安局的民警,地震前他們正在商量結(jié)婚的事。
“就在地震前幾天,我們倆逛街,他還指給我看一棟樓房,他說,我們結(jié)婚就買一套這樣的房子!”說這話時她臉上閃過一瞬幸福的笑。
“地震以后,我只要看見警察就問他在哪,可都說沒有見到過他?!?/p>
她的男朋友從此在她回憶里定格。可這一切從她的嘴里說出來是那樣的輕松平淡。
她的一位女伴就在一旁,更平靜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我爸爸這次也遭了,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又不能復(fù)生?!彼檎f。女孩笑逐顏開點頭表示同意,然后她們倆又各自從容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事后我才知道,女孩的男友是北川縣公安局曲山鎮(zhèn)派出所的治安民警李宇航,地震一瞬間,曲山鎮(zhèn)派出所的八名干警全部遇難。李宇航的父親,就是北川縣公安局副局長李躍進,被央視稱為“震不垮的北川民警”。但是有細心的觀眾發(fā)現(xiàn),李躍進在央視直播中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在偷偷地抹淚。女孩淚已干,但鐵漢也有情呀!
這時,老劉突然問老陳:“你兒子遭了是吧?”
“對?!?/p>
一聽這話,我呆住了。跟老陳面對面一上午,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和善的笑容里竟掩藏如此悲傷的內(nèi)容。
“18歲,在北川中學(xué)讀高二,一米七八,比我還高?!崩详愓f完竟然又笑了笑,臉上甚至還泛起一絲自豪。
我一時哪里去找話安慰!于是只能學(xué)他們,低聲嘆口氣,想借此搪塞過去。周玲和小張已經(jīng)嚇傻了,惶惶然,一味埋頭裝吃飯,不敢抬頭跟人對眼神。
老陳的左邊坐著老金,既然已經(jīng)說起這話題,他也就自然接上。
“我一對雙胞胎的兒子遭了。”老金微笑著說。
依次輪下去,桌上有失去女兒的、有失去父母的,不堪一一描述。在座的五六位北川人,竟沒有一個家庭是完整的。
到了小席那兒,小席什么也沒說,只是一笑。我心存僥幸又有些害怕,老劉悄悄說:“他老婆遭了,他們還沒有孩子?!蔽倚睦锔竦且幌拢何业奶?,剛才幸好沒拿他跟小張開玩笑!
這頓飯吃下來,我是驚嚇多于悲傷。來之前我知道北川暗藏險惡,原曾想險惡藏在高山峻嶺間,沒曾想險惡就在眼前;原曾想險惡藏在悲傷的表情中,不曾想險惡竟藏在微笑的表情后面?;仡^再想想此前的種種情景:老陳訪談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他那1696個學(xué)生,以及他一帶而過的任家坪北川一中;老金對縣城救援的保留看法;小席面對景仰他的美女時不太自然的笑容,原來這一切的背后都隱藏著那么深刻的內(nèi)心傷痛。
震后的北川人內(nèi)心如同一片廢墟,里面埋藏著他們所有的真摯情感和美好回憶。他們的心就像那陽光下飄浮在廢墟上空的金黃色蝴蝶,夢幻般扇動著翅膀,仿佛怕一不小心,夢會破碎,成為一種可怕的現(xiàn)實。
有一次我從安昌鎮(zhèn)乘坐曲山鎮(zhèn)政府一位司機的車回綿陽,路上閑聊,他說他父親遇難了,他們一家四兄弟,地震后一直不敢回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家去看,直到7月份,他終于忍不住了,想回到廢墟里去找點他父親的遺物留作紀(jì)念……他突然回過頭來問:“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不敢猜。他說:“我找到了我父親的一條腿!”我不能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對他的刺激。車已進市區(qū),街上華燈初上,那一刻,我仍然是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話,只好沉默著讓他把我送回家。從那時起,我就理解了北川人面對廢墟的心態(tài):魂牽夢縈,卻又害怕面對面。
這時候,傳說中那飄浮在廢墟上空的近乎虛幻的金黃色的蝴蝶,以及那撲面而來的風(fēng)中蜻蜓,再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