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之一行人聽得明白，沒有說話，忙走進門。見幾個人抬著擔(dān)架過來，是另一家鄰居，心下一驚，問道：“不是說沒有傷人嗎？”停下看時，見是看祠堂的申大爺，閉目躺著，微微喘氣。一個人說：“他是震傷，不是炸傷。”“送醫(yī)院嗎？”“試試看?！?/p>

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錢，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遞來。弗之交給鄰居，鄰居說：“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過臘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邊落了一枚炸彈。炸彈坑看不見，燒焦的樹林還在冒煙。黑煙下還是郁郁蔥蔥的梅林，迎著他們。

他們站在家門前時，覺得神經(jīng)已經(jīng)無法承受苦難的砝碼了。他們的家已成為一片廢墟，房前面一個炸彈坑，可以裝下一輛老式小汽車。瓦礫之間，還有半間屋架挺立。半截土墻上貼著嵋和小娃寫的大字。那時他們正在臨九成宮字帖。

他們怔在那里。沒有哭泣，沒有言語。時間仿佛停滯在炸彈坑邊。

“坐一會兒吧?！卑肷危ブf，從碎瓦中拖出一個凳子來，讓碧初坐下。

“畢竟我們一家人都在！”碧初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呵！在這戰(zhàn)亂之中，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會兒，碧初發(fā)令動手收拾。我們?nèi)诉€在，我們還有頭、還有手呢！ “我的書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靜而哀傷的眼光撫慰著他?！皼]事的，”她說，“那箱子在床底下。”他們本要帶著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給它找了個好地方。

峨嵋姊妹撲向瓦礫堆，床拉出來了，書箱完好無損。弗之打開書箱，見書稿平安，全不知已經(jīng)過一番浩劫。慨嘆道：“這下子咱們?nèi)叶荚谝黄鹆??！?/p>

他們繼續(xù)刨出幾件桌椅箱籠，排列在炸彈坑邊。飲水器皿都已粉碎，沒有水喝。這時臘梅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人風(fēng)度翩翩，神采俊逸，穿著淺駝薄毛衣，深灰西服褲，依然北平校園中模樣，正是蕭蘧蕭子蔚。

“我們一回來，就知道城墻防空洞塌了。好幾個人跑去看。知道你們不在也沒有人受傷，才放心?！弊游递p嘆，“沒想到房子也震塌了?！?/p>

“日本飛機炸得真準(zhǔn)，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彈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沒有了?！?/p>

“誰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彈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輕松，對碧初說。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強一笑。峨特別感動，心想蕭伯伯真是好人，總在寬慰別人。

“大戲臺那邊收拾了一間屋子，孟太太先過去休息吧？我們張羅搬東西。”子蔚說，“我去找個挑夫?！闭f話間又來了幾位先生和庶務(wù)科的人，都說現(xiàn)在找不著人的，還是大家動手，隨即抬的抬提的提，還有人找來扁擔(dān)，挑起兩個箱子，往大戲臺那邊運送。

弗之命嵋陪母親先去休息，嵋說：“讓姐姐去吧，我?guī)椭釚|西。”她在倒塌的土墻邊出出進進，身上原來的泥土未曾收拾，現(xiàn)又加了許多，紅一塊黃一塊黑一塊，頗為鮮艷。小娃則成了個小花臉，前前后后跟著她。一些小東西，其中有龜回買來的硯臺，都是他們兩個刨出來的。

峨提了一個網(wǎng)籃，陪碧初先走了。眾人又刨了一陣，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再說。

弗之不知怎樣感謝才好。一個職員說：“用不著謝的，明天說不定炸到我頭上。還得給我--”他本想說還得給我收尸呢，說了一半，咽住不說。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戲臺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臘梅林中，忽聽見馬蹄得得，愈來愈近?！膀T兵！”小娃說，“騎兵沒用！”

他們站在一棵臘梅樹下，望著祠堂街。一會兒，一騎云南小黑馬跑過來，進了大門。

一個干凈的、英俊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則是平靜的，像是剛從書房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莊無因。

“莊哥哥！”他們兩個大聲叫起來。莊無因跳下馬，把馬拴在臘梅樹上。一手一個拉住他們倆。三人半晌說不出話。

“我們聽說了，我立刻騎馬來了?！睙o因目光流露出關(guān)切和一點凄涼，“你們害怕嗎？累嗎？”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聽著，”無因果斷地說，“你們倆到我家去住，爸爸媽媽派我來說這事。”

“哦，不。”嵋也果斷地?fù)u頭，“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p>

“莊哥哥，我們還要守著臘梅林?！毙⊥拚f。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睙o因輕拍小娃一下，“好，這話等會兒再說?！?/p>

三人走到大戲臺，見進門處的玻璃震碎了，兩扇窗掉了下來。沒有大損傷。孟家棲身之處是戲臺頂上一個小閣樓。因樓梯過于窄陡，上下不便，沒有人祝這時閣樓上很熱鬧，樓梯不時有人上下。只見峨拿著盆巾走下來說：“從窗口看見你們了。娘說讓你們先去洗臉。”她向無因點點頭。

“莊哥哥騎馬來的。”小娃報告。

“你能在馬上看書嗎？”峨問。

“不能。”無因回答，隨即轉(zhuǎn)臉對嵋說：“馬太快，會摔下來。我騎車看書，因為自行車是百分之百聽指揮。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許更少一些?！?/p>

兩個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臉，很快洗出一盆泥湯。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遲疑。他們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們快成夏洛克了?！睙o因說，“你們洗，我去挑水?！薄澳阒谰谀膬海俊?/p>

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著?！睙o因說話間已跑出幾丈遠。

水很涼，兩個孩子不想再洗，但覺得姐姐這樣來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無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們又洗一遍，水的顏色淺多了，經(jīng)峨認(rèn)可，一起上樓。

秦校長和夫人謝方立在房間里。謝方立較碧初大幾歲，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幾分嚴(yán)峻，似是從秦巽衡那里分來的。碧初用毛巾擦著小娃的手臉，怕生凍瘡，謝方立也拉著嵋教她輕輕搓手，一面說：“你們?nèi)齻€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經(jīng)得起事的?！彼緛硐氲降氖莾蓚€孩子，及時糾正了。又嘆息道，“這里和圓甑方壺的日子沒法子比了?！?/p>

“他們倒是從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沒有用?！北坛醪粮尚⊥薜氖帜槪唛_，自和謝方立低聲說話。

小娃走到弗之身邊，聽他們講話。

秦校長說：“從去年9月28日敵機首次來炸，今天是最嚴(yán)重的一次。這一陣對敵機轟炸有些麻痹大意?？磥磉€是得疏散到鄉(xiāng)間去。前些時在城西看了幾處房子，幾個理科研究所設(shè)在那兒。修房搬遷儀器等事都得抓緊。卣辰他們幾家家眷已在西里村住下，這樣最好。文科研究所設(shè)在哪兒好？”

弗之說：“嚴(yán)亮祖的一個副官在東郊鳳頭村有一處房，愿意借給我們，給研究所用很合適。我還沒看過?！?/p>

秦巽衡大喜，說：“那好極了。我叫人和嚴(yán)軍長聯(lián)系，請他介紹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屬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體不好，這樣跑警報是受不了的?！?/p>

“我們在鳳頭村一帶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書稿的箱子。嘆道：“逃到昆明來還要藏，還要躲！曹操曾說，我輩為盛世之英杰，亂世之豪雄。

我們是否盛世之英杰還不可說，可真是亂世的飯桶了。”

巽衡微笑道：“飯桶才好。飯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邊，忽然說：“有了造飛機的人，就能有飛機了。”巽衡膝下無子女，見小娃點漆般的眼睛，專心望著，不由得摸摸他的頭，說：“多有幾個小娃這樣關(guān)心人的就好了。我們學(xué)校有航空系，就是培養(yǎng)造飛機的人才?！?/p>

弗之說：“小娃從小喜歡飛機?！毙⊥蕹了嫉卣f：“我可不喜歡殺人的飛機?！?/p>

“莊無因挑水來了?！倍?、嵋在窗前站著，看見無因很穩(wěn)地挑了一擔(dān)水往公共用水處去了。姊妹倆向碧初說怕多用水的事，謝方立笑了，說：“人都這樣想就好了。”一會兒無因上來，向大人招呼過了，走到碧初身邊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