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4)

東藏記 作者:宗璞


不知什么時候,孟弗之已經(jīng)在圖書館里了。他穿著一件舊藍布衫,內(nèi)罩一件綢面薄棉袍,手邊放著一個藍花小包袱。用包袱包書是他入滇以后的新習(xí)慣。他每次到新校舍來都要到圖書館看看。這圖書館和明侖的圖書館真不可同日而語。沿著露出磚縫的墻壁擺著書架,俱都未上油漆,木頭上的疤痕像瞪著大眼睛。書架上整齊地放著報紙雜志,有《中央日報》、《云南日報》、《掃蕩報》、《生活導(dǎo)報》等等。還有《今日評論》、《哲學(xué)評論》、《新動向》、《國文月刊》、《星期評論》、《思想與時代》、《云南大學(xué)學(xué)報》、《燕京學(xué)報》等刊物。

“孟先生,這么早。”出納臺前的職員招呼。他正在擦拭沒有塵埃的桌椅。比起北平來,昆明的灰塵少多了。作為圖書館主要內(nèi)容的書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納臺里面倒也密密排著十幾行書柜,有些書籍堆在墻邊,是從長沙運來。運了一年多才運到,還沒有打開。

弗之點頭,隨手拿起一份報紙。報上有一篇分析空襲的文章,說前幾個月空襲雖沒有重大傷亡,卻給人生活帶來很大不便,警報期間還發(fā)生盜竊案件。新的一年里空襲會更頻繁更猛烈。這時學(xué)生漸漸多起來,出納臺前排起一個小隊。學(xué)生見到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趕快躲開,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藹然,他坐在那里,整個室內(nèi)便有一種肅穆氣象。

有人在門外大聲議論明晚時事討論會的題目,顯然是社團積極分子。弗之聽見一個說:“汪精衛(wèi)上個月出走越南,不知怎么想的。”另一個說:“怕日本人,賣國求榮!”

一個說他明白無誤是漢奸,又一個說就是漢奸,他的說法也要搞清楚,好反駁。好幾個人都說看莊先生講什么。

弗之有些感慨。莊卣辰曾說起座談時事的事。只知微觀世界而不知宏觀世界的卣辰,抗戰(zhàn)以來,又在天津辦過一段轉(zhuǎn)運事務(wù),對外界的事關(guān)心多了。他走出門,一個學(xué)生對他笑笑說:“孟先生有課?莊先生每兩周給我們分析戰(zhàn)局,很有意思?!?/p>

“好?!备ブf,“講過幾次了?”

“兩次。”學(xué)生答,他忽然手指著遠處大聲說,預(yù)行警報! 大家都朝五華山方向看去,山頂?shù)钠鞐U上果然升起了一個紅球。若不是它預(yù)示警報,這個紅球在藍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敖裉爝@么早!”好幾個人說。

“我去上課?!备ブ虼蠹尹c點頭。學(xué)校慣例是有預(yù)行警報照常上課,空襲警報的汽笛響了才各自疏散。預(yù)行警報和空襲警報的間隔有時只二十來分鐘,有時要一兩個小時,有時有預(yù)行而無空襲,對預(yù)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廢時間。

弗之進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開包袱,把中國通史的講義拿出來。這一學(xué)期弗之開了兩門課繼續(xù)講通史,增加了宋史。

凄厲的汽笛聲響了??找u警報!敖裉旖擁謎餉唇?!”有日f蛻怠? 汽笛聲從低到高,然后從高處降低下來,好像力量不夠了似的,稍停一下又從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課了,慢慢地放好講義,包起藍布。學(xué)生們陸續(xù)向外走。

最初有警報時人們很慌亂,有人真的拔腳飛奔,成為名副其實的跑警報。后來習(xí)慣了都悠閑起來,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個學(xué)生走到教桌前小聲囁嚅道:“三姨父?!?/p>

弗之抬頭見是碧初的外甥嚴穎書。他中等身材,肩背寬厚,是個敦實樣兒。去年考入歷史系,學(xué)業(yè)還算不錯。因知道不便在廣眾前認親戚,他平常上下課都不打招呼,這時的稱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問題么?”弗之親切地問。

“這個星期天是母親的生日,”他說的母親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父親有帖子送過來,您能來么?”“玹子昨天說來著?!薄坝熊噥斫尤胰?,怕小娃他們走不動?!薄斑@一點路!比跑警報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們會來的。”弗之說著走出教室門。

“您往哪邊走?”穎書似要隨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穎書鞠躬,向后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盡量靠邊?!案ブ阃刈??”忽聽見招呼,見莊卣辰夾在人群中匆匆走來,遂立住腳說:“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報。”

“當(dāng)然不是?!必粘酱┮患钌笠?,拿著手杖,眼光還是那樣天真清澈,臉上卻添了不少皺紋,大概皺紋里裝了不少時事報告。他指一指幾排房屋后面的實驗室,“老地方?!?/p>

弗之知道,每有警報,鹵辰都到實驗室守護,怕電器著火,怕儀器失竊。他覺得對實驗室的惦記比對警報的恐懼還難受,還不如在實驗室守著,炸彈來了也知道是怎么掉下來的。秦校長和朋友們幾次告誡,他都如耳旁風(fēng)。卣辰也知道,有警報時,弗之的習(xí)慣是回家坐在臘梅林里。有些文章便是那時構(gòu)思的。

“我還有個防空洞,緊急警報來了可以鉆進去?!薄拔矣需F皮屋頂呀。”兩人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們從掛紅球開始,便陸續(xù)疏散,這時街上已沒有多少人,空蕩蕩的好像是等人占領(lǐng)讓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見一個少女扶持著一個老婦還夾著個大包袱,氣喘吁吁走向東門。少女埋怨說:“我說么,東西不消拿得!費功夫!”“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餓死咯?!崩蠇D回答。走過弗之面前,一個小包從大包袱里掉出來。是那種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繡包,總是裝細軟物件的。弗之見她們只顧快走,便拾起來追了幾步遞過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濁的和清明的眼睛望著他?!昂萌藛眩萌藛??!崩蠇D喃喃自語,費力地走了。

弗之進了臘梅林,緩步而行,欣賞著陣陣幽香,走到門前,見門上掛著鎖,知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墻走來。

城墻在這一段很高,如同一個小懸崖。崖下原有一小洞,為貍牲出沒之所。附近兩家鄰居和申大爺商議,邀了弗之參加,修了這個防空洞。實際上面都是浮土,很不結(jié)實,峨和玹子都說它能防手榴彈。不過躲在其中有一種精神安慰,也不細考究能防什么彈了。

此時弗之走到近處,見雜草中城墻有好幾處裂縫,心想以后還該讓妻兒到郊外去,便是鄰居也最好不用這個洞。

汽笛猛然尖銳地響起來,一聲緊接一聲,聲音凄厲,緊急警報!五華山的紅球取下了,怕給敵機作目標。

弗之走進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兒在一起。離洞口幾步處有一個木柵欄,欄內(nèi)黑壓壓的坐著許多人。逃、躲、藏!這就是我們能做的么! “爹爹!爹爹來了!”清脆稚嫩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雜貨店羅老板輕聲不滿地說,意思是怕敵機聽見。碧初和三個孩子擠得緊緊的,給弗之騰出地方。這洞很窄,靠兩邊墻壁用磚搭了座位,人們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dāng)D過去,挨著嵋坐下了,另一邊是羅老板。“孟先生?!绷_老板還是小聲說,“你家說,今天飛機可會來?”“已經(jīng)拉了緊急警報,照說敵機已經(jīng)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說。眾人都不說話,注意傾聽飛機聲音。黑黢黢的洞里一點聲息皆無。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聲在嵋耳邊說:“講個故事吧?!薄澳懀?!”

羅老板干涉。這時忽然一聲貓叫,“喵--喵?!甭曇艉芎寐牎T瓉砝ッ骼鲜蟛?,貓很珍貴,老板娘把貓也裝在籃子里帶來。另一家鄰居的孩子學(xué)著說:“莫要響,莫要響?!必埐辉复粼诨@子里,更大聲叫起來。羅老板喝道:“不聽說!等著掐死你!”就在貓叫人呼中,遠處傳來“轟壟轟鹵的沉重的聲音,大家,連那只貓忽然都靜了下來。

敵機來了。

剛剛傾聽飛機的聲音,現(xiàn)在得注意炸彈的聲音了,下一秒鐘這一群人不知還在不在人世。飛機響了一陣,聲音漸遠?!斑?-”貓兒又大叫起來。眾人都舒了一口氣,想著今天不會扔炸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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