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英文課去,時間來不及了。”峨說,拉著嵋便走。
“她怎么了?”嵋關心地問。峨說:“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要知道。--快跑?!?/p>
她們出大西門,到鳳翥街,這時正有晚市,街道兩旁擺滿菜挑子,綠瑩瑩的,真難讓人相信是冬天。連著好幾個小雜貨鋪都擺著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裝著鹽酸菜,這是昆明特產(chǎn),所有女孩子都愛吃。風干的大塊牛肉,稱為牛干巴的,擱在地下麻袋上。
還有剛出鍋的發(fā)面餅,也因學生們喜愛,稱為“摩登巴巴”?;镉嫼苡凶涛兜剡汉戎@幾個字:“摩--登--巴--巴--哎。”街另一頭的糯米稀飯?zhí)糇右苍诤埃骸芭?-米--稀飯--”,調子是“ 1-- 3-- 2-- 6”,兩邊似在唱和。鋪子、攤子、挑子點著各色的燈,有燈籠,有電石燈,有油燈,昏黃的光把這熱鬧的街調和得有些朦朧虛幻。
人們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個記不清的夢。峨、嵋只好放慢腳步。好在街不長,一會兒便穿過,然后是一條特別黑的街道,峨邀嵋作伴,主要是因有這一段,這里讓人不由得想到亂葬崗子。再橫過城外的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門了。門里是一條直路,兩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覺得很整齊。路上來來往往的年輕人,大都是疾走如飛,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著嵋進了一間教室,已經(jīng)有十來個學生了。這里燈光也不亮,電燈和油燈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學們坐在一起。剛坐定,教課的美國教師夏先生進來了。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亞專家,對英詩研究精深,又熱愛中國文化。在明侖已經(jīng)十來年了。明侖南遷,許多人勸他回美國去,他不肯,堅決地隨學校經(jīng)長沙到昆明,也在大戲臺下面分得一間斗室,安下身來。他本來只教文學課,這一班大二英文屬公共外語課,因無人教,他就承擔下來。每次除講課文外,還要念一兩首詩,同學們都很感興趣。
大家都坐在有一塊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樣,他身軀高大,一坐下去椅子吱吱作響,嵋怕他摔倒,欠起身來看。
“這是誰?”夏先生看見她了?!澳憧梢宰角懊鎭怼!边@時應該是峨答話,但她不響。嵋不知怎樣好,心里暗暗生氣。好在夏先生并不追究,開始上課。
課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紙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論學習》,每人一份。夏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學給嵋傳過去,嵋站起來說謝謝,好幾個人回頭看她,她有些窘,很后悔陪姐姐來,姐姐總是這樣不管別人的。
課堂上全用英語。《論學習》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要培養(yǎng),那就是學習。”夏正思從植物這個字忽然聯(lián)想到昆明的植物,說昆明的植物似乎不需要特別培育,因為自然條件如氣候、水分等很合適植物的生長。一次他泡了衣服有幾天沒有洗,衣服上居然長出一個大蘑菇?!翱梢娢覒卸K?!毕南壬贸鲞@個結論,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著,想法子打發(fā)時間。她看大家的頭,女生大都是短發(fā),齊到耳下,沒有很短的。有幾個人梳辮子,中間分縫,兩條辮子垂在胸前,從后面看好像頭發(fā)很少,怪可憐的。大多數(shù)男生頭發(fā)亂蓬蓬,像一團野草,這團野草不管怎么壓,也還是頑強地生長。少數(shù)人頭發(fā)經(jīng)過認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是她認得的,這人是掌心雷,頂著一片油光水滑的頭發(fā)。
“原來他也到昆明了,可從來沒聽姐姐說起?!贬蚁?,“要是能從香港帶冰淇凌來多好?!?/p>
過了一陣,夏先生開始講詩了。今天選的是華茲華斯的《我們是七個》。詩中描寫一個孩子有七個兄弟姊妹,兩個已去世,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頑固地認為“我們是七個”。嵋只懂這一句,但全詩流暢的音樂性,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使得她坐直了用心聽。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毕南壬蛑淖?,搖頭晃腦。
很久很久以后,嵋還記得在一片昏黃的光籠罩下那本不屬于她的一課。
下課了,峨站在教室門口等嵋,掌心雷卻走到嵋身邊?!懊响`己!你可長高多了。
還認得我嗎?”“當然認得,你又沒長高?!薄拔覜]長高,可老多了?!?/p>
他們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輪大的淡黃色的月亮從遠山后升起。
“我拉課太多了,得多補學分?!闭菩睦姿坪跏菦]話找話,“總算注上冊了?!?/p>
“我們都以為你不會來昆明?!倍霊甑卣f。
幾個女學生從后面笑著追上來,一個叫道:“姓孟的,你們走得這樣慢!”另一個說:“這兒還有一個姓孟的呢?!彼呐尼业募?。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該怎樣表示,看著這幾個人走遠了。
倪欣雷指著一條岔路說;“從這里過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條破船。住在里面,覺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犧牲嗎?”峨冷冷地說。“不夠格,不夠格。--其實這種生活也很有趣。我給自己的床做了一個紙墻,一捅就破?!薄拔覀兌加煤熥樱己熥??!薄拔覀円灿杏貌甲鰤Φ?,用紙的人多?!?/p>
走到校門口,峨讓倪欣雷回去,他說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這時街上行人已少,三人不覺加快腳步。走到南院門口,峨突然對嵋說:“讓倪欣雷送你回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p>
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氣,大聲抗議:“你說好一起回家的,你答應娘的?!?/p>
“我去看看吳家馨?!睂α?,吳家馨這時不知還哭不哭。嵋不響了,停了一下,說:“那隨便?!倍胍蚕肓艘幌拢鋈话l(fā)現(xiàn)該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便說:“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p>
“明天再說吧,我還有功課。孟家小姐們,希望明天能見面。”倪欣雷略略彎身,轉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順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臘梅林中。臘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圍著,有彎曲的小徑牽引著。
“吳姐姐為什么哭?”嵋忍不住問。
“她一個人在昆明,她想家?!蓖A艘粫?,峨忽然說:“還因為她喜歡一個人。
我還不知這人是誰。--喜歡一個人是很難受的事。你說是嗎?”
“怎么會呢?”嵋不懂姐姐的話,也不想研究這課題。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去摸臘梅枝。她知道梅林盡處,有她們親愛的家。
第二節(jié) 太陽從新校舍東面慢慢升起,紅彤彤的朝霞又喚醒自強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夜晚顯得模糊不清,似乎沒有固定的線條,這時輪廓漸漸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墻、鐵皮搭頂?shù)姆课?,整齊地排列著。墻腳邊這樣那樣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長出來的,使土墻不致太襤褸。鉛皮屋頂在陽光撫摸下,泥垢較少的部分便都閃閃發(fā)亮。學生們?yōu)榇俗院?,宣稱“這是我們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東郊一處銅鑄的建筑物,似乎似閣,可以將陽光反射到數(shù)里之外。新校舍的光芒,豈止數(shù)里呢。
體育教師從一排排宿舍之間跑出來,身后跟著稀稀拉拉幾個學生。學校希望學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響應者很少。年輕人睡得晚,視早起為大苦事。一般都勉強應付幾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體育教師大聲叫著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隊伍齊聲應和。人不多,聲音倒很洪亮。
學生陸續(xù)從宿舍中出來,有的拿著面盆,在水井邊洗臉,有的索性脫了上衣用冷水沖。有的拿著書本,傲然看著跑步的隊伍。也有人站著兩眼望天,也許是在考慮國家民族的命運,也許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華該怎樣用。
太陽在房舍間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門都開了。一會兒,圖書館門也開了。圖書館是校舍中唯一的磚木建筑。
嵋還在往簸箕里撮菜葉,站起身看了一下,看在那幾枝臘梅份上,說了一句:“就來?!睆澤砟闷痿せ轿莺笕サ埂P⊥薷?。
“我在新校舍遇見爹爹,爹爹不回來吃晚飯。他和莊伯伯要去拜訪什么人。”峨說。
“正好今晚上不做飯,大家吃米線去?!北坛跤X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圍裙,一面說:“你們又掐花!這是別人的園子?!?/p>
“這么多臘梅樹,掐不完的。”玹子跟著碧初進屋,說著大姨媽的家事。峨也進屋,自去找衣服帶到學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個瓦罐,添了水,把臘梅一枝一枝放進去。這瓦罐雖簡陋,卻插過許多美麗的花。臘梅枝上的黃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小樹,立在木案上。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北坛踉谖堇镎f。
嵋拉過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涼!”小娃直吸氣,但一點不躲避,洗過了,站在矮凳上給嵋淋水。
玹子出來了?!安粮桑觳粮?!”她連笑帶嚷,“生凍瘡可不好受。”嵋忙用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自己的手?!昂眯┩瑢W生了凍瘡,手腳都有。紅腫一片,真難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審視著。
“你這樣的手,不知能維持多少日子?!倍胩嶂粋€布包出來,還在檢點包里的衣物。
“維持一輩子,你不信嗎?”
峨冷笑。碧初出來鎖門,大家一起穿過梅林,出了祠堂大門。
這是一條僻靜的石板路。那時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鋪成。大街鋪得整齊些,小街鋪得隨便些。祠堂街是一條中等街道,往東可達市中心繁華地區(qū),那里飯莊酒肆齊全。往西便是城門了,街上有好幾家米線小店。碧初等選擇了靠一個坡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遠就是翠湖。大家稱這店為陡坡米線,坐在其中,往坡下望去,有一種傾斜之感。
暮色漸漸圍攏來了,小店里電燈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見有人來,大聲招呼:“你家來了,你家請里首,請里首。”說是這么說,實際上不過兩、三張桌子,沒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層油膩,但也不算太臟。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線,多要湯。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個雞蛋。峨要一碗豆花索粉,即粉絲。另外三個人都要鹵餌塊。兩碗免紅,即不要辣椒?!笆菄D,”店主人大聲重復一遍,好像是在傳達,隨著話音,自己轉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只見他手里的小鍋一起一落,火苗也隨著忽高忽低。爐邊案上一排佐料,長柄勺伸過去飛快地一碗扎一下,攪在鍋里。一鍋一鍋的做,費時也不長,只汆肉米線要把肉汆出味來,算是復雜工藝。
粉絲最先來,一層雪白的豆花上灑著碧綠的菲菜碎末,還襯著嫩黃的雞蛋。峨看看碧初,聽得說“來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傳著一個鬼故事?!鲍t子對碧初說,“我是不信的。你們,”她拉著嵋的手,讓她塞住耳朵,“你們把耳朵堵上。”“那就不用說了,”碧初說?!捌鋵嵰矝]什么,”玹子想說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說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亂葬崗子--”她見嵋和小娃不但沒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聽,便縮住了,自己下臺,“我就說呢,其實也沒什么?!?/p>
“我怎么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這時店主人端來四碗東西,把免紅的兩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鹵餌塊經(jīng)各種佐料煮得透亮,濃香四溢,米線顯得清淡多了。“先吃再說?!北坛跽泻舸蠹?。小娃餓了,扒進一口餌塊,忽然把碗一推,張了嘴喘氣?!霸趺戳??怎么了?”碧初忙問,見他噎住的樣子,忙命“快吐出來!”嵋跑過去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說出一個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對店主人說:“說是免紅嘛,咋個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來的喲?!币豢诹骼脑颇显?。
店主人賠笑道:“不有擺辣子,不有擺不有擺。莫非是勺邊邊碗沿沿碰著沾著。換一碗。”“多謝了,不消得?!北坛跤帽狈娇谝粽f云南詞匯,“放點湯沖沖就行了。”
于是醬紅色的濃汁沖掉了。小娃咬著減色的餌塊,還是覺得好吃。
“學校的飯怎么樣?還是有石子兒?”碧初問。
“不只有石子兒,有一回還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說,意思是我在學校比你們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鮮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凈。”玹子說,“我從大姨媽家?guī)┫滩巳饨z什么的,大家搶做一團?!彼纯幢坛跽f,“他們的廚子很和氣,做什么滿方便的?!?/p>
峨已經(jīng)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頭,說:“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課,在新校舍。你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頭看著姐姐,有點受寵若驚,“可以呀,我的功課做完了?!眱扇擞衷儐柕赝坛??!巴砩显撚腥伺?,你下了課回來吧?”碧初說。
“當然了,我不會讓嵋一人走--放心?!?/p>
她們出得小店,見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讓,說“我有小娃呢。
你是不是往公館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長襪子?!?/p>
玹子、峨、嵋順陡坡下來,青石板在剛降臨的夜色中閃著微光。一邊墻頭探出花葉繁茂的樹枝。三人都覺得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幾個人大步走過她們身邊,其中一個人提著燈籠。光逐漸遠去,使得陡坡的盡頭更遙遠。
到了坡腳,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兩邊水面,當中一道柳堤。這里是昆明人的驕傲。
玹子走另一條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著她走遠,才上柳堤。水面風來,兩人都拉緊衣服。“冷嗎?”峨摟住妹妹。這在峨是少有的關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靠,算是回答。她忽然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和大姨媽家不如和二姨媽家那樣好?”
峨一愣,說“不用你操心?!弊约合肓艘幌拢终f:“現(xiàn)在兩家處境大不同了??赡苁堑悦甯撸辉甘苋硕骰??!贬夷唬:赜X得爹爹很值得敬重?!澳阕叩锰?!咱們跑著去吧?!倍肱逻t到?!百澇桑 贬艺f。兩人略一蹲身,便跑起來。
她們慢慢跑,卻足夠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暢快。路邊柳樹向后退去,柳枝在黑暗中連成一片,像是一幅帳幔。湖水的光透過帳幔映上來,滋潤著路、橋、亭,還有這兩個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們越過幾個學生,學生笑著拍手叫道。
“不理他們?!倍攵?。嵋想說謝謝,及時咽了下去。“咱們快點兒?!彼齻兣苌掀?,拐彎,進了稱為南院的女生宿舍。
這里原是一座大廟,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廢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侖遷來以后,缺少房屋,便租來稍加修茸,作為女生宿舍。
峨領嵋穿過前院,紙窗上顯出一個個年輕的頭像和身影。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和著瑯瑯讀書聲在院子里飄蕩。她們進一個窄門,到了一個長方形的院子,兩邊兩排房屋,各是一個大統(tǒng)艙,卻收拾得頗為宜人,兩邊用花布簾子隔開,成為四人一間房。走進峨的那間,室內只有一個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吳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著自己放東西,拿書本。吳家馨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