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慢慢走來的是孟離己--峨,一手也舉著一枝臘梅,像舉著一面旗。因?yàn)榧依锓块g少,峨不愿和弟妹擠在一起,情愿住校。弗之碧初贊成她和同學(xué)們多接觸,希望她能開朗些。她穿著藏青色呢外衣,夾旗袍長襪子,布鞋,倒是包得嚴(yán)實(shí)。
“這里真是沒有冬天,臘月天氣,你們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說,“只是玹子,你這么著不冷嗎?”
“只能說是涼快?!鲍t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現(xiàn)在有一種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癥’?!倍胝f,“嵋,快拿花瓶來!”
嵋還在往簸箕里撮菜葉,站起身看了一下,看在那幾枝臘梅份上,說了一句:“就來?!睆澤砟闷痿せ轿莺笕サ埂P⊥薷?。
“我在新校舍遇見爹爹,爹爹不回來吃晚飯。他和莊伯伯要去拜訪什么人。”峨說。
“正好今晚上不做飯,大家吃米線去?!北坛跤X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圍裙,一面說:“你們又掐花!這是別人的園子?!?/p>
“這么多臘梅樹,掐不完的?!鲍t子跟著碧初進(jìn)屋,說著大姨媽的家事。峨也進(jìn)屋,自去找衣服帶到學(xué)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個瓦罐,添了水,把臘梅一枝一枝放進(jìn)去。這瓦罐雖簡陋,卻插過許多美麗的花。臘梅枝上的黃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小樹,立在木案上。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里說。
嵋拉過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涼!”小娃直吸氣,但一點(diǎn)不躲避,洗過了,站在矮凳上給嵋淋水。
玹子出來了?!安粮?,快擦干!”她連笑帶嚷,“生凍瘡可不好受?!贬颐τ妹硐炔粮尚⊥薜氖郑俨磷约旱氖??!昂眯┩瑢W(xué)生了凍瘡,手腳都有。紅腫一片,真難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審視著。
“你這樣的手,不知能維持多少日子?!倍胩嶂粋€布包出來,還在檢點(diǎn)包里的衣物。
“維持一輩子,你不信嗎?”
峨冷笑。碧初出來鎖門,大家一起穿過梅林,出了祠堂大門。
這是一條僻靜的石板路。那時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鋪成。大街鋪得整齊些,小街鋪得隨便些。祠堂街是一條中等街道,往東可達(dá)市中心繁華地區(qū),那里飯莊酒肆齊全。往西便是城門了,街上有好幾家米線小店。碧初等選擇了靠一個坡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遠(yuǎn)就是翠湖。大家稱這店為陡坡米線,坐在其中,往坡下望去,有一種傾斜之感。
暮色漸漸圍攏來了,小店里電燈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見有人來,大聲招呼:“你家來了,你家請里首,請里首?!闭f是這么說,實(shí)際上不過兩、三張桌子,沒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層油膩,但也不算太臟。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線,多要湯。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個雞蛋。峨要一碗豆花索粉,即粉絲。另外三個人都要鹵餌塊。兩碗免紅,即不要辣椒?!笆菄D,”店主人大聲重復(fù)一遍,好像是在傳達(dá),隨著話音,自己轉(zhuǎn)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只見他手里的小鍋一起一落,火苗也隨著忽高忽低。爐邊案上一排佐料,長柄勺伸過去飛快地一碗扎一下,攪在鍋里。一鍋一鍋的做,費(fèi)時也不長,只汆肉米線要把肉汆出味來,算是復(fù)雜工藝。
粉絲最先來,一層雪白的豆花上灑著碧綠的菲菜碎末,還襯著嫩黃的雞蛋。峨看看碧初,聽得說“來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傳著一個鬼故事?!鲍t子對碧初說,“我是不信的。你們,”她拉著嵋的手,讓她塞住耳朵,“你們把耳朵堵上?!薄澳蔷筒挥谜f了,”碧初說?!捌鋵?shí)也沒什么,”玹子想說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說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亂葬崗子--”她見嵋和小娃不但沒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聽,便縮住了,自己下臺,“我就說呢,其實(shí)也沒什么?!?/p>
“我怎么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這時店主人端來四碗東西,把免紅的兩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鹵餌塊經(jīng)各種佐料煮得透亮,濃香四溢,米線顯得清淡多了。“先吃再說。”碧初招呼大家。小娃餓了,扒進(jìn)一口餌塊,忽然把碗一推,張了嘴喘氣?!霸趺戳??怎么了?”碧初忙問,見他噎住的樣子,忙命“快吐出來!”嵋跑過去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說出一個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對店主人說:“說是免紅嘛,咋個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來的喲?!币豢诹骼脑颇显挕?/p>
店主人賠笑道:“不有擺辣子,不有擺不有擺。莫非是勺邊邊碗沿沿碰著沾著。換一碗。”“多謝了,不消得?!北坛跤帽狈娇谝粽f云南詞匯,“放點(diǎn)湯沖沖就行了?!?/p>
于是醬紅色的濃汁沖掉了。小娃咬著減色的餌塊,還是覺得好吃。
“學(xué)校的飯?jiān)趺礃??還是有石子兒?”碧初問。
“不只有石子兒,有一回還吃出了玻璃碴子?!倍胝f,意思是我在學(xué)校比你們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鮮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凈?!鲍t子說,“我從大姨媽家?guī)┫滩巳饨z什么的,大家搶做一團(tuán)。”她看看碧初說,“他們的廚子很和氣,做什么滿方便的?!?/p>
峨已經(jīng)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頭,說:“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課,在新校舍。你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頭看著姐姐,有點(diǎn)受寵若驚,“可以呀,我的功課做完了?!眱扇擞衷儐柕赝坛酢!巴砩显撚腥伺悖阆铝苏n回來吧?”碧初說。
“當(dāng)然了,我不會讓嵋一人走--放心?!?/p>
她們出得小店,見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讓,說“我有小娃呢。
你是不是往公館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長襪子?!?/p>
玹子、峨、嵋順陡坡下來,青石板在剛降臨的夜色中閃著微光。一邊墻頭探出花葉繁茂的樹枝。三人都覺得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幾個人大步走過她們身邊,其中一個人提著燈籠。光逐漸遠(yuǎn)去,使得陡坡的盡頭更遙遠(yuǎn)。
到了坡腳,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兩邊水面,當(dāng)中一道柳堤。這里是昆明人的驕傲。
玹子走另一條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著她走遠(yuǎn),才上柳堤。水面風(fēng)來,兩人都拉緊衣服?!袄鋯??”峨摟住妹妹。這在峨是少有的關(guān)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靠,算是回答。她忽然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和大姨媽家不如和二姨媽家那樣好?”
峨一愣,說“不用你操心?!弊约合肓艘幌?,又說:“現(xiàn)在兩家處境大不同了??赡苁堑悦甯?,不愿受人恩惠?!贬夷?,模糊地覺得爹爹很值得敬重?!澳阕叩锰?!咱們跑著去吧?!倍肱逻t到?!百澇桑 贬艺f。兩人略一蹲身,便跑起來。
她們慢慢跑,卻足夠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暢快。路邊柳樹向后退去,柳枝在黑暗中連成一片,像是一幅帳幔。湖水的光透過帳幔映上來,滋潤著路、橋、亭,還有這兩個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們越過幾個學(xué)生,學(xué)生笑著拍手叫道。
“不理他們。”峨叮囑。嵋想說謝謝,及時咽了下去。“咱們快點(diǎn)兒。”她們跑上坡,拐彎,進(jìn)了稱為南院的女生宿舍。
這里原是一座大廟,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廢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侖遷來以后,缺少房屋,便租來稍加修茸,作為女生宿舍。
峨領(lǐng)嵋穿過前院,紙窗上顯出一個個年輕的頭像和身影。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和著瑯瑯讀書聲在院子里飄蕩。她們進(jìn)一個窄門,到了一個長方形的院子,兩邊兩排房屋,各是一個大統(tǒng)艙,卻收拾得頗為宜人,兩邊用花布簾子隔開,成為四人一間房。走進(jìn)峨的那間,室內(nèi)只有一個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吳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著自己放東西,拿書本。吳家馨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