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剝奪和壓抑并不一定是公開的強制性的司法行為，更具有內(nèi)在性的是對人的自我意識的閹割并使之異化。曾廣賢的又一次 “口誤”是對趙敬東與狗發(fā)生交媾的多嘴，這使他又一次產(chǎn)生嚴重的自責，好像是他害死了趙敬東。但趙敬東發(fā)展到與狗交媾，顯然是嚴重的變態(tài)，緣由則是他經(jīng)受不住表姐的美麗性感形象的誘惑。這就很離奇。他為什么不直接去向表姐表達呢？他卻給自己養(yǎng)的狗取了個與表姐一樣的名字，然而以此作為發(fā)泄對象。歷史的壓抑已經(jīng)深入到人的本能中使之變形變態(tài)，人們已經(jīng)不能正常地表達自己的欲望，只有變態(tài)與錯位。盡管任何時代都有變態(tài)狂，但這里的對趙敬東的描寫還是包含著歷史的批判意義的（例如，小說不斷提到何彩霞散播的要開批斗會，要寫檢查之類）。

從“口誤”的后悔轉(zhuǎn)向關于自己身體的后悔。關于曾廣賢的身體的“后悔”，小說寫到有三次。第一次是少年時代，小池在去插隊的前夜脫下裙子讓曾廣賢看她赤裸的雙腿，曾廣賢卻罵池鳳仙是“流氓”并且逃之夭夭，后來也有機會與池風仙發(fā)生關系，但都功虧一簣（P21）。第二次是對張鬧，有那么多的機會卻始終沒有發(fā)生肉體關系。后來從監(jiān)獄出來，張鬧幾乎要獻身于他，他卻臨陣逃脫，最終也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接觸。第三次是等他出獄的張小燕，所有這些他都失之交臂。

這個倒霉的曾廣賢，他的身體總是那么不走運，到底出了什么差錯？他的人生道路被身體欲望的延擱弄得錯亂不堪。最為懊悔的是對張鬧的身體，他本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把張鬧搞到手，但結(jié)果卻成為一個被污告的強奸犯。不只是身體，而是心理和性格，一種對欲望的認識和表達，已經(jīng)完全病態(tài)了。在強大的革命政治壓抑下，身體的機能發(fā)生了嚴重的錯位，性格和心理也相應發(fā)生變態(tài)反應。人們已經(jīng)不能正常地把自己當作一個正常人對待，政治強權對人類社會最大破壞，也是最深刻的破壞大約也正在此。人們已經(jīng)不能正常地思考和表達，怯懦與暴戾、無能與妄想，軟弱與過激……總是混淆在一起。這個在后悔的名義下展開的對自我命運的反省，實際上是對歷史的深刻審視，沒有一部作品對強權政治壓抑對人的肉體和心理造成的創(chuàng)傷揭示得如此深刻有力，如此透徹犀利。

如果考慮到文化大革命是中國人口增長最快的年代，那就會對強大的性壓抑機制產(chǎn)生理論上的困惑。在哪些壓抑和被剝奪的年代，何以人口還能保持較高的增長率？好在?？频睦碚撘呀?jīng)成為老生常談，對這些壓抑機制的博弈論我們已經(jīng)不陌生。在強大的政治壓抑之下，人們的性活動只能轉(zhuǎn)入黑暗之中。公開的通奸偷情之類的活動是不可能的，那樣帶來的可能是被治重罪的后果，但禁忌同時又是鼓勵，因為資源和途徑都變得稀少和困難，這使人們對性產(chǎn)生更為強烈的興趣。一方面是家庭的性活動成為生活唯一的樂趣源泉，其副產(chǎn)品則是人口的高速增長。增長的人口固然可以為想象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提供充足的兵力，同時也可以看到政治權力在壓抑與解放這一辯證法上玩弄的雙重手法。革命應該伴隨身體上的解放，這是革命一貫給予的想象，現(xiàn)在，這一想象被限定在合法化的家庭內(nèi)部，這是革命給出快樂的最低承諾，這一點承諾如果丟棄的話，革命將無法在人性解放這一點上看到任何前景。壓抑并限定在家庭的范圍內(nèi)，對生育數(shù)量不予限制，革命給予身體以怪誕的解放形式。但家庭的性活動也承載著太重的負擔，一旦性活動不和諧，家庭的快樂幸?？赡芫鸵K結(jié)。但事實上，革命、貧窮以及居住環(huán)境的困難，特別是每個人岌岌可危的政治生命，都使這個異常重要的性活動受阻，它不可避免要向著變態(tài)方向發(fā)展。事實上，家庭不可能協(xié)調(diào)由壓抑建構起來的性心理，其后果則是異常活躍的妄想癥。在這意義上，東西的小說是?？频摹缎允贰返闹袊妫？频闹攸c在十八九世紀，他對資產(chǎn)階級充滿的嘲弄和鞭撻，而東西則寫出了福科這個左派所向往的20世紀中期的革命的中國性史?？隙罡？拼蟮坨R的是，二者居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曾廣賢是對特殊年代特殊書寫的一個典型，這個人物第一次用身體來書寫了他的命運，也允諾歷史在他的身體上銘刻自虐的印記。這個倒霉蛋是如此可悲，他幾乎被歷史和生活全面戲弄。同樣是身體的困擾，張賢亮筆下的章永麟始終具有自我意識，他一直在努力尋求個人和歷史平衡發(fā)展的途徑，他尋求適應現(xiàn)實的方式，他終于尋求到了，不管是“美國飯店”，馬櫻花還是黃香久的軟玉溫香，還是《資本論》指引的唯物主義道路，他的人物在那樣的年代是有自覺意識的，也可以有自覺意識。但這個曾廣賢不行，他沒有自我意識，它玩不過歷史，玩不過現(xiàn)實的強大權力機制，玩不過趙萬年，他只能被歷史驅(qū)趕，被命運拖著走。曾廣賢更為真實而深刻地寫出了在強大的歷史權力支配的年代的個人遭遇，個人的內(nèi)心感受，個人只能有的命運。

這個“后悔錄”，既是悔恨，又是懊喪。前者帶有負罪感的自責，后者則是無可奈何的遺憾。在敘述人依然執(zhí)迷不悟的后悔中，充滿的并不是怨天尤人的絕望，也不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悲劇氛圍。實際上，這部關于懊喪透頂?shù)男≌f，始終保持著對自我和歷史進行的雙重嘲諷，始終充滿著無窮無盡的幽默和荒誕。簡言之，黑色幽默構成這部小說的美學基調(diào)，而這一點，正是東西小說獨特的敘述風格，只是東西在這部小說中把黑色幽默推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