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體穿過歷史的荒誕現(xiàn)場(1)

后悔錄 作者:東西


身體穿過歷史的荒誕現(xiàn)場

——評東西的長篇《后悔錄》

文/陳曉明

很多年后,我們會為這個時期有東西這樣的作家而感到幸運,他使我們僥幸地逃脫了徹底的平庸。作為當代最有韌性的小說家,東西有能力把握獨特的小說敘述意識,并且能夠通過飽滿的語言執(zhí)拗地揭示歷史和生活的真相,這使他的小說始終保持藝術(shù)和生活的質(zhì)感。這從他過去的《沒有語言的生活》、《耳光響亮》、《痛苦比賽》以及《不要問我》中可以看到,最近出版的《后悔錄》則可以看到東西的小說寫作更加成熟、自如而有力。

這部小說講述一個被革命剝奪一切的資本家后代的倒霉命運的故事。這個叫做曾廣賢的資產(chǎn)階級后代,青年時代因為被污告強奸投入監(jiān)獄,他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的機會和女性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但直到他步入中年已經(jīng)失去了性功能也未曾接觸女性肉體。小說是以他對一次次與女性親近機會卻錯過愛情和情愛的后悔來敘述故事,顯然,這樣的后悔只是強烈的反諷,在這個倒霉人的不斷后悔的自責中,小說尖銳地揭示了政治革命給個人的精神和肉體造成的深重創(chuàng)傷。

這種揭示當然不是東西的首創(chuàng),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就做得非常出色?!渡荒艹惺苤p》中的托馬斯的身體遭遇就是東歐知識分子的革命年代的精神創(chuàng)傷史;而《玩笑》中那條寬大的褲衩幾乎可以看作是革命年代的欲望的旗幟,但那上涂滿了沮喪和屈辱。中國作家也有人從身體的創(chuàng)傷來表達歷史的壓力,如張賢亮,他的《綠化樹》,特別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從身體機能的障礙來表現(xiàn)人在政治強大的壓力之下所陷入的困境。但張賢亮并不徹底,他筆下的男性主人公通過政治的治療(例如,搶救集體財產(chǎn),閱讀《資本論》等)最終還是恢復了機能,并且重新成為歷史主體,成為歷史責任的承擔者,開創(chuàng)歷史之未來。他的人物與其說是對歷史政治的反思,不如說是對歷史之完整性的維護和補充。張賢亮終于表達過那種意思,那就是“傷痕”具有美感,那是自我證明的依據(jù),是歷史的異化力量使得自我更加堅強,并且成為對未來承諾的依據(jù)。

多年過去了,我們無法指責張賢亮的不徹底,也無法對他的自欺欺人說三道四,在那樣的歷史時期,他的表達算是有深刻之處,“歷史的局限性”輕而易舉就可以為他開脫,相比較起現(xiàn)在而言——人們已經(jīng)完全忘卻了歷史的傷痛,歷史被歷史遺忘,也被我們的怯懦和勢利所遮蓋。因此,東西的寫作是有意義的,他重新?lián)炱鹆藲v史,要撬開歷史的本質(zhì),用的是個人的身體,那個被扭曲得變形的身體。

這是一部關(guān)于身體的后悔錄,也是最直接的身體批判檄文,因為后悔的思緒,對身體的批判就是對自我的批判,而所有的自我批判都是批判的誤區(qū),所有的后悔都是后悔的歧途。小說關(guān)于身體的悔恨聲討不再是抽象的欲望表達,而是生理學意義上的直接面對身體的二大重要器官,其一是口腔;其二是生殖器官。這是身體的唯物論,實實在在的面對身體的器官,在對器官的錯誤檢討下引向生活和歷史事實。這種書寫在中國現(xiàn)代性以來的文學中尚未見過,這個大膽褻瀆之舉實際是在探索一種極富個性的小說敘事藝術(shù)。

這個身體的批判最初是從口腔開始,就象弗洛伊德所說的兒童“口腔期”一樣。身體最幼稚的沖動就是口腔,小說直接的后悔的就是曾廣賢多次的“口誤”,也就是“多嘴”造成的惡果。這個多嘴,先是害慘了父親,讓父親幾乎送命。隨后則是導致親密朋友趙敬東自殺。而這二次口誤多嘴,都是因為這二人的生殖器官犯下錯誤。

小說一開始的多嘴“口誤”是泄密父親與趙山河的肉體關(guān)系。父親曾長風苦于妻子不與他同房,就與造反派趙萬年的妹妹趙山河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趙萬年施行報復,把曾長風打得半死。曾廣賢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巴,經(jīng)不住造反派趙萬年的誘逼說出曾長風與趙山河的私情,結(jié)果導致父親的災難。這樣的“泄密”顯然不是父親身體真正遭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于時代的壓抑,在于階級斗爭形成的對人性壓迫,人對人的敵視,對人的身體及欲望的漠視。曾長風的身體無法抹去歷史記憶,這是一種本能的記憶,甚至不帶有階級的記憶方式,只是人的本能,人的基本的存在。但他顯然落入了“非人”的狀態(tài)中。曾長風的妻子(也就是小說主人公曾廣賢的母親)曾經(jīng)是高傲的大家閨秀,蒙受屈辱飼虎自殺身亡。妻子顯然是對曾長風的行為厭惡而自殺,但根本原因則是對于這個“亂糟糟”的世界絕望。趙萬年的非人性及殘暴,不過是階級斗爭工具的象征。身體的異化是階級異化的后果。曾長風這個舊社會的資產(chǎn)階級少爺,現(xiàn)在被置放在性的壓迫的底層。階級特權(quán)的取消最鮮明體現(xiàn)在性特權(quán)的剝奪上。曾長風這樣的人,在解放前——按照他家的仆人趙萬年的父親的說法,他娶個三妻四妾是正常而合理的。但在階級地位被顛覆的革命年代,他連基本的性權(quán)利也被剝奪。這個泄密是歷史的強加,這本來不是什么招惹殺身之禍的秘密,這樣的口誤或多嘴,就會產(chǎn)生災難性的后果,這就足以表明人的命運有多么脆弱。但這個非人的時代把這種男女雙方自愿的肉體關(guān)系定義為非法,歷史強行剝奪了人們的身體欲望,使欲望變得非法。性的壓抑是對人性壓抑最徹底的形式,連性的權(quán)利——正如小說開始對狗的性交的描寫一樣,趙萬年這樣的造反派,連狗的動物本性都要禁絕,人的存在的基本的權(quán)利被徹底踐踏。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