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家》

巴金的兩個哥哥 作者:汪致正


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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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的好心使我感動,但是也使我痛苦。我并不為覺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覺慧”活到現(xiàn)在,而且熱情地為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獻(xiàn)出自己的精力和才能。然而覺新不能見到今天的陽光,不能使他的年輕的生命發(fā)出一點點光和熱,卻是一件使我痛心的事。覺新不僅是書中人物,他還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寫《家》,剛剛寫到第六章,報告他去世的電報就來了。讀者可以想象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完這本小說的。

……

我在前面說過,覺新是我的大哥,他是我一生愛得最多的人。我常常這樣想:要是我早把《家》寫出來,他也許會看見橫在他面前的深淵,那么他可能不會落到那里面去。然而太遲了。我的小說剛剛開始在上海《時報》上連載,他就在成都服毒自殺了。十四年以后(一九四五年)我的另一個哥哥在上海病故。我們?nèi)苄指X新、覺民、覺慧一樣,有三個不同的性格,因此也有三種不同的結(jié)局。我說過好幾次,過去十幾年的生活像夢魘一般壓在我的心上。這夢魘無情地摧毀了許多同輩的年輕人的靈魂,我?guī)缀跻渤闪耸芎φ咧械囊粋€。然而“幼稚”和“大膽”救了我。在這一點我也許像覺慧。我憑著一個單純的信仰,踏著大步向一個目標(biāo)走去: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偏要做別人不許我做的事。我在自己辦的刊物上發(fā)表過幾篇內(nèi)容淺薄而且有抄襲嫌疑的文章,我不能說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思想。但是我牢牢記住佐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yuǎn)大膽!”這三個大膽在那種環(huán)境里意外地收到了效果,幫助我得到了初步的解放。覺慧也正是靠著他的“大膽”才能夠逃出那個正在崩潰的家庭,尋找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卻把覺新活生生地斷送了。

有些讀者關(guān)心小說中的幾個女主人公:瑞玨、梅、鳴鳳、琴,希望多知道一點關(guān)于她們的事情。她們四個人代表四種不同的性格,也是四種不同的結(jié)局。瑞玨的性格跟我嫂嫂的不同,雖然我祖父死后我嫂嫂給逼著搬到城外茅屋里去生產(chǎn),可是她并未像瑞玨那樣悲慘地死在那里。我也有過一個像梅那樣年紀(jì)的表姐,她當(dāng)初跟我大哥感情很好,她常常到我們家來玩,我們這一輩人不論男女都喜歡她。我們都盼望她能夠成為我們的嫂嫂,后來聽說姑母不愿意“親上加親”(她說,自己已經(jīng)受夠親上加親的痛苦了,我的三嬸是我姑母夫家的小姐),因此這一對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聽說我大哥結(jié)婚后,還用一個精致的小盒子珍藏著鳳表姐送給他的頭發(fā)和指甲。四五年后我的表姐做了富家的填房少奶奶,以后的十幾年內(nèi)她生了一大群兒女。一九四二年我在成都重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愛錢如命的可笑的胖女人。

一九五六年十月作

一九五七年六月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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