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艾在保定做餛飩，也給向文成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之后他在笨花教自己的媳婦秀芝做，做出來卻不是樣兒。向文成在一旁打趣地說，“你搟的可不是餛飩皮，是鞋幫兒吧，挺實倒是挺實。保定的餛飩皮可不是這樣?！毙阒柋６ǖ酿Q飩皮什么樣，向文成說，“保定的餛飩皮比窗戶紙還薄?！毙阒ゾ鸵泊蛉さ?，“那你拿我搟的餛飩皮做雙鞋吧。”每逢這時，深諳此道的同艾就在一邊只是笑著不說話，心想，搟餛飩皮，那是要保定乾義面粉公司的“雙魚”面呢，就這一條，笨花人就休想，再細的籮也篩不出雙魚面。

中午了，向喜從操場操練回來，便聞見廚房里煎熬著的雞湯正香。他想，這又是同艾在做餛飩了。他不進廚房，徑直進了正房，背著手對文成說，“成，過來，看我給你買了個什么。“正在炕上念書的向文成放下書跳下炕來說，”我知道，準是個猴爬桿?！毕蛳舱f，“你怎么知道？”文成說，“村西小廟里住著個做猴爬桿的老頭兒?！惫幌蛳矎谋澈笈e出個猴爬桿，用手按了一下麻秸桿上的竹眉子，一只一拃長的小猴嘩啦一下便趴上了桿頂。向文成伸手就要，向喜說：“別忙，先背《弟子規(guī)》，背過《弟子規(guī)》再玩猴爬桿。昨天背到哪兒啦？”文成說，“父母呼，應勿緩?！毕蛳舱f，“對，就接著吧?！蔽某杀车溃骸案改负?，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靜聽。父母責，須順承……”向喜一邊聽向文成背書，一邊用撣子撣著馬靴上的塵土說，“對是對，還得會講?！蔽某删驼f，“爹娘叫你，你就趕快答應；爹娘叫你做事，你就快點兒；爹娘說你，你就好好聽著；爹娘教訓你，你別還嘴?！毕蛳猜爟鹤又v解，暗自點著頭，心說這講解哪里像出自一個五歲孩子之口。卻又故意對文成說：“對是對，可你能做到不能？”文成撒嬌似地說，“不能?！毕蛳惭b出惱怒的樣子說：“唔？怎么不能？你這是怎么說話？”文成就說：“不是做不到，是要先看爹娘說得對不對。要是不對，就不能聽?！毕蛳舱f：“書上說的是先聽再說對不對?！蔽某删驼f：“得先看對不對，再說聽不聽?！蓖瑏砹?，對向喜說，“別難為孩子了，剛五歲?！毕蛳舱f，“孔融四歲就知道讓梨了，比成還小一歲?！蓖钟X得向喜的話也有道理，這時候也不能偏袒兒子，就換個話題，招呼向喜父子到廚房吃飯。

孫傳芳也從校場回來，正在院里槐樹底下喝茶，聽見向喜教育向文成，便沖著正房說，“喜嫂，說說喜哥，成還小哪，給孩子立的規(guī)矩太多也不見得有什么好處，也別凈拿孔融打比方?？兹谀悄甏€沒有火車呢，還沒有電燈呢?！闭f話間向喜已經(jīng)來到當院，接上孫傳芳的話說，“馨遠，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鷹一樣沒個管束?！睂O傳芳說，“喜哥，你看你的家鄉(xiāng)話又帶出來了，不能叫撒鷹，官話叫放風箏。我這個山東人聽得懂撒鷹，人家保定人就聽不懂了。要說改口音你真還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說，“那保定話也不那么中聽，說話帶‘兒’，‘面條兒’，‘煤球兒’”。同艾說，“可比兆州話聽著綿軟。兆州話一句話就能撅倒八面墻。要不怎么你一喊操連當兵的都笑你?！毕蛳舱f，“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聽清楚就是了?！睂O傳芳說，“喜哥，嫂子說得對，她是不好意思說我，我的山東話，你的兆州話，咱都得改。我當教官，張嘴說話也有人笑我?！?/p>

同艾先帶向文成去廚房吃飯，孫傳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樹蔭下喝茶，說起軍中的事。向喜問孫傳芳說，最近有傳說，軍中要發(fā)雙餉，不知是真是假。孫傳芳說，這和南方的戰(zhàn)局有關。武漢的局勢一天比一天吃緊，南北雙方都把武漢三鎮(zhèn)當作兵家必爭之地。孫傳芳說，依他的判斷，不久武漢必有一場惡戰(zhàn)。旗人蔭昌（注3）抵不過武昌的民軍，袁宮保（注4）早晚還得出山。袁宮保一出山，咱們二鎮(zhèn)肯定要開拔南下，南方的局勢非二鎮(zhèn)莫屬。上午統(tǒng)制王大人（注5）來八標訓話，也暗示過袁宮保就要出山（注6）了。向喜說，莫非咱這個小院住不長久了？孫傳芳說，依我看，這便是軍中發(fā)雙餉的緣由。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從河間會操后，二鎮(zhèn)已經(jīng)是一支舉國矚目的新軍，南方的局勢還少得了咱們？

兩年前袁世凱的新軍在河間的會操，是一次對新編陸軍的大檢閱，那次的會操聲勢浩大，新軍分成南軍北軍，南攻北御，在河間交戰(zhàn)。參加會戰(zhàn)的官兵達四萬六千余人。演習結束后，又舉行閱兵式，許多外國使節(jié)和軍事觀察家也趕來觀看。作為“攻方”的二鎮(zhèn)更是出盡了風頭，充分展示了袁世凱操練新軍的成就。之后，袁世凱曾上書皇帝稱：……此次會操非第以齊步伐、演技擊、肆威容、壯觀瞻而已，蓋欲以飭戒備、嫻戰(zhàn)術，增長將士之實力，發(fā)揚軍人之精神，熟悉于進退攻首之方，神明于操縱變化之用……

向喜和孫傳芳都是因在河間會操表現(xiàn)出色而被提拔的。

這時同艾又在廚房招呼向喜吃飯，她還對孫傳芳說，“他馨遠叔也過來吃吧，成他嬸子回山東老家了，護兵又做不好飯。”孫傳芳說，“今天不吃了，護兵已經(jīng)從東大街義春樓叫了白肉罩火燒。”同艾說，“以后他嬸子不在，就別讓護兵叫飯了，飯館里的飯吃的工夫長了還上火呢?！闭f話之間義春樓的伙計提個食盒進了門，向喜起身往廚房走著對孫傳芳說，“既是真叫了飯，你就還吃你那‘四兩罩半斤’吧。”保定義春樓的白肉罩火燒最出名，四兩罩半斤是火燒和肉的比例搭配——四兩肉罩半斤火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