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同艾沒做餛飩,砂鍋里煨出的雞湯是燉蘿卜用的。迎門飯桌上已擺好一盆雞湯燉蘿卜,三碗大米飯,還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黃豆。保定四周土質(zhì)肥厚,水源充沛,適合種植各種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醬園這樣的腌制行。這春不老也是俗話說的保定三樁寶中之一樁——保定府三樁寶,鐵球、面醬、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種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腌菜里的五香疙瘩頭;菜纓子就是春不老。
同艾遞給向喜一把羹匙,讓他嘗蘿卜湯的咸淡。向喜嘗了嘗說,不咸也不淡。還說,這燈籠紅蘿卜的味兒和老家的象牙蘿卜就是不一樣。西下關(guān)就有賣蘿卜籽的,明年春天應(yīng)該買點(diǎn)捎回笨花,讓向桂學(xué)著種。同艾說,成他叔叔挺靈,學(xué)干什么都行。向喜輕嘆了一聲說,就怕不學(xué),人沒有學(xué)不成的事。向喜喝了幾口湯又問文成,你長大了學(xué)點(diǎn)什么?文成說,做猴爬桿吧。向喜說,沒出息。同艾說,讓成學(xué)什么都行,就是別離家忒遠(yuǎn)了。文成問娘,遠(yuǎn)了就怎么了,向喜催促說,快吃吧,今天下午不出操,我還帶你下府河摸魚去。
府河在金莊村南,河道并不寬闊。但河水清澈見底,河里游著白條、泥鰍,也有鯉魚擦底游過,常潛藏于水草中。閑遐時,向喜常帶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魚,二鎮(zhèn)的士兵也常在那兒洗澡游泳。
這天向喜帶向文成來到府河邊,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里脫掉衣服,光著身子跑向河岸,然后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當(dāng)他再次露出水面時,人已游到了河中央。他沖著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別往河當(dāng)中走,這兒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東壕坑的水可深!笨花村東有個大壕坑叫楊家壕,平時干涸,只待雨季時,全村的積水才夾帶著樹葉、亂草乃至豬、羊的糞便一起涌入壕中。但一池渾黃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擋笨花人下壕游泳。笨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時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脫個精光,,在壕坑里扎猛子游水,從這岸游到那岸。他們所掌握的游泳姿式叫狗刨兒,兩條胳膊在前一刨一刨,雙腳在后頭只管撲騰。也能前進(jìn),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兒”著自己在水中潛泳找魚,又不時抬起頭對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別往深處走,好好站在那兒等我。我看見條鯉魚,大的!說完 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鯉魚的誘惑,還是沖著河水中的向喜走過來。清凌凌的府河水齊住了文成的膝蓋;清凌凌的府河水齊過了文成的“小雞兒”;清凌凌的府河水沒過了文成的腰。這時他突然一個趔趄陷進(jìn)一個旋渦,文成不見了,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
向喜終于發(fā)現(xiàn)府河里少了向文成,他掙扎著向岸邊游來,發(fā)瘋似地在水里狗刨兒著找兒子,卻不見兒子的蹤影。有幾位游水的二鎮(zhèn)士兵也過來幫助打撈尋找,最后有人在下游百米開外找到了向文成。一個二鎮(zhèn)、八標(biāo)、一營的兵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光著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綿軟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說,原來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顧不到自己的體面,蹲下就“窩別”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文成的胸脯用力壓,一股股清水從孩子嘴里流出來。一群裸體的大人終于把一個裸體的小孩救了過來,但從此以后,向文成就不再是從前的向文成了。
向文成躺在金莊的炕上,一躺就是半個月。他能呼吸,能進(jìn)湯水,卻不省人事,不認(rèn)父母。孫傳芳從西大街厚生堂請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孫厚春先生為文成診病。孫先生說,這孩子的病是“冷攻熱淤”所致。向喜和同艾問他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孫先生說,命可以保,但是,人自此會落下殘疾,丟一點(diǎn)身上的東西是免不了的。
后來,孫先生的話應(yīng)了驗(yàn),向文成的命保住了,說話答理兒如同從前,但他的左眼枯了。僅存的右眼看東西也像罩著一層窗戶紙。他看什么都要湊近著去看,近得不能再近時。
后來許多年過去了,向喜每逢看到站在身邊的長子向文成,看到他那一只不再飽滿、明亮的左眼,心中都會漾出疼痛的歉意,他埋怨自己:那天中午他實(shí)在不該帶兒子去府河摸魚。向文成對此卻不以為然,他不埋怨父親,一生留戀他那段美滿的童年生活。似乎保定的一切仍是一片美好,就仿佛,保定雖然使他失去了半壁光明,保定可也使他心扉大開。外面的世界仍然多姿多彩,府河的流水在他心目中永遠(yuǎn)明澄,河里的水草,水草中的游魚永遠(yuǎn)清晰可見。他看世界就像兒時看府河。
注:
1.四篷繒:一種工序蘩復(fù)、織工高超的織物。
2,孫傳芳(1885——1935),字馨遠(yuǎn),山東歷城人。北洋陸軍重要將領(lǐng),直系。1925年后為東南五省聯(lián)軍司令。
3,蔭昌:滿族,清光緒時的陸軍部尚書。
4,袁宮保,即袁世凱。
5,王英楷,北洋陸軍第二鎮(zhèn)統(tǒng)制。
6,指袁世凱在戊戌變法被貶后的二次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