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笨花 第一章2(1)

笨花 作者:鐵凝


笨花村的黃昏不只屬于西貝家,那是一整個笨花村的黃昏。

黃昏像一臺戲,比戲還詭秘。黃昏是一個小社會,比大社會故事還多。是有了黃昏才有了發(fā)生在黃昏里的故事,還是有了黃昏里的故事才有了黃昏?人們對于黃昏知之甚少。

笨花村的黃昏也許就是從一匹牲口打滾兒開始的:太陽下山了,主人牽著勞作了一天的牲口回村了。當人和牲口行至家門時,牲口們卻不急于進家,它們要在當街打個滾兒。打滾兒是為了解除一天的疲勞,打滾兒是對一整天悲憤的渲泄。它們在當街咣當一聲放倒自己,滾動著身子,毛皮與地皮狠狠磨擦著,四只蹄腳也跟著身子的滾動蹬踹起來,有的牲口還會發(fā)出一陣陣深沉的呻吟。這又像是對自己的虐待,又像是對自己的解放。這時牽著牲口的主人們放松手里的韁繩,盡心地看牲口的滾動、摔打,和牲口一起享受著自己于自己的虐待和解放,直到牲口們終于獲得滿足。大多有牲口的人家,門前都有一塊供牲口打滾兒的小空地,天長日久,這個小空地變作一個明顯而堅硬的淺坑。西貝家和向家門前都有這樣的淺坑。

牛不打滾兒,打滾兒的只有騾子和驢。

西貝家牽牲口打滾兒的是牲口的主人西貝?;蛘咚拇髢鹤游髫惔笾?。向家牽牲口打滾兒的本應(yīng)該是牲口的主人,年齡和西貝牛相仿的向喜,或者向喜的大兒子向文成。但向喜和向文成都不牽牲口打滾兒,他們各有所忙。家里養(yǎng)牲口,他們卻離牲口很遠,只把牲口交給他們的長工,長工倒成了牲口的主人。

西貝家有一匹騾子。向家有兩匹騾子,一匹大騾子一匹小騾子。其實大騾子不老,小騾子不小。拉車時大騾子駕轅,小騾子跑哨。澆地時兩匹騾子倒替著拉水車。

打完滾兒的牲口故意懶散著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步入各自的家門,把頭扎進水筲去喝水。它們喝得盡興,喝得豪邁。再小的牲口,轉(zhuǎn)眼間也會喝下一筲水。

向家的兩匹騾子在門前打完滾兒,進了家,喝光兩筲水,顯得格外安靜。它們被任意拴在一棵樹上,守著黃昏,守著黃昏中的樹靜默起來。再晚些時候,長工才會把它們拴上槽頭喂草喂料。

牲口走了,空閑的街上走過來一個雞蛋換蔥的,他們以蔥換取笨花人的雞蛋。以雞蛋換蔥的買賣人并非只收雞蛋不收錢,因為村里人缺錢,賣蔥人才想出了這個以物易物的主意,笨花有雞蛋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久而久之,賣蔥人反而像專收雞蛋似的,連吆喝也變得更加專業(yè)。他們推一輛小平車,車上擺著水筲粗細的兩捆蔥,車把上掛個盛雞蛋的荊籃。他們一面打捋著車上的蔥脖兒、蔥葉,一面拉出長聲優(yōu)雅地吆喝著:“雞蛋換……(嗚)蔥!”隨著喊聲,來換蔥的人陸續(xù)出現(xiàn)了,她們大多是家里頂事的女人。女人在手心里托個雞蛋,雞蛋在黃昏中顯得很白,女人倒顯得很模糊。她們把潔白、明確的雞蛋托給賣蔥人,賣蔥人謹慎地掂掂雞蛋的分量,才將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入荊籃。一個雞蛋總能換得三、五根大小不等的蔥。女人們接過蔥,卻不馬上離開,還在打蔥車的主意,她們都愿意再揪下一、兩根車上的蔥葉作為“白饒”。賣蔥人伸出手推擋著說:“別揪了吧,這買蔥的不容易,這賣蔥的也不容易?!辟I蔥的女人還是有機會躲過賣蔥人的推擋,揪兩根蔥葉的。她們攥緊那“白饒”的蔥葉,心滿意足地往家走,走著,朝著“白饒”的蔥葉咬一口,香甜地嚼著,蔥味兒立刻從嘴里噴出來。女人拿雞蛋換蔥,揪賣蔥人兩根蔥葉顯得很自然。

西貝家不拿雞蛋換蔥,他們珍惜雞蛋,地里也種蔥。向家拿雞蛋換蔥,向家出來換蔥的多半是向文成的媳婦秀芝。秀芝換蔥不揪蔥葉,她不是不希罕近在眼前的蔥葉,她是覺著抹不開。但對于雞蛋大小的認可,有時她也和賣蔥人的看法不一。賣蔥人說向家雞蛋小,當少給其蔥,秀芝就說,這雞蛋不小,別少給了。最后,賣蔥人把秀芝已經(jīng)拿在手中的蔥左換右換,終是把大的換成小的。秀芝也不再爭執(zhí),心想,天天見哩,隨他去吧,吆喝半天也不容易。

一個賣燒餅的緊跟著賣蔥的走過來。這是鄰村一位老人,他步履蹣跚,擓個大柳編籃子。一塊白粗布遮蓋著籃子里的貨物,這蓋布被多油的燒餅浸潤得早已不見經(jīng)緯。老人喊:“酥糖……(吔)燒餅!”老人籃子里有燒餅兩種,代表著當?shù)責灥钠贩N和成色。這里的燒餅以驢油作酥面,與水合的面層層疊疊做成。酥燒餅帶咸味兒,一面沾著芝麻粒兒;糖燒餅也酥,卻以甜見長,不沾芝麻,只鈐以紅色印記。買主來了,老人掀開蓋布,和買主就著暮色一同分辨著酥的和糖的。但他決不許買主直接插手——那酥貨嬌氣。他的辨認從不會有誤,籃子里次序有致。笨花村吃燒餅的總是少數(shù),因此老人眼前的顧客就不似雞蛋換蔥的活躍。但老人還是不停地喊著,這常常使人覺得他的喊聲和生意很不協(xié)調(diào)。他的嗓音是低沉中的沙啞,倒把賣蔥人的喊聲襯托得格外嘹亮。賣燒餅的老人在向家門前喊著,他是在喊一個人,便是向喜的弟弟、向文成的叔叔向桂,先前他買燒餅吃。黃昏時笨花人??匆娙烁唏R大的向桂走到賣燒餅的跟前,從口袋里抻出一張票子,豪爽地放到老人籃子里,拿幾個糖的,再拿幾個酥的,迫不及待地張嘴就吃。賣燒餅的最愿意遇見向桂這樣的顧客,他們不挑不揀,不計較燒餅的大小,有時甚至還忘了找錢??上蚬鹨呀?jīng)離開笨花在縣城居住,但賣燒餅的老人還是抱有希望,一疊聲地試探著,希望能喊出從城里回來探家的向桂。當他的希望最終變成失望,他停止了吆喝在向家門前消失后,大半是一個賣酥魚的出現(xiàn)了。賣酥魚的不是本地人,他操著鄰縣口音。鄰縣有一個季節(jié)湖叫大泊洼,洼里專產(chǎn)一種名為小白條的魚,大泊洼也就有了賣酥魚的買賣人。笨花人都知道大泊洼的人“暄”,不似本地人實在。賣魚人在笨花便也不具威信,他們來笨花賣魚時就更帶出些言過其實的狡黠。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