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治還家了,終日安靜著的西貝家常會在這時傳出一片喧鬧。這喧鬧不是為了小治的勝利歸來而歡呼,那是小治的內(nèi)人,一位平時在西貝家不顯山水的女人——在房頂上的叫罵,她面朝東北,很有所指地罵起來。她在罵一個女人,大意是說,小治本應(yīng)該把多一只兔子帶回家的,現(xiàn)在卻少了一只,那少了一只的兔子是小治路過村北的小街套兒坊時,隔墻扔給了一個名叫大花瓣兒的寡婦,這寡婦常年吃著小治的兔子,和小治靠著。這大花瓣兒便住在笨花村“陰山背后”、面朝野外的套兒坊。小治內(nèi)人的罵,先是指桑罵槐式的旁敲側(cè)擊,到最后則變成單刀直入且加重語氣的破口大罵。她罵那女人——大花瓣兒,因為兩腿之間抹了香油,男人們才順著香味兒奔進她家。她說,吃小治的死兔子不如讓小治給逮一只活兔子,活兔子那物件兒尖,性也大,專治浪不夠的女人。最后她常用嚎啕大哭結(jié)束這場無人還擊的叫罵。也只在哭聲從房頂上傳下來時,作為一家之主的西貝牛才站在當院開始發(fā)話。他沖著房頂上喊:“想叫街(注2)喲,你!還不滾下來添鍋做飯!”
果然,西貝牛的吼聲使房上的哭聲戛然而止。少時,西貝家的風(fēng)箱響起來,煙囪里的炊煙升起來……小治的內(nèi)人是務(wù)廚的主力,而被她稱作大嫂的大治的內(nèi)人只是個幫廚的角色。當月亮升起來,西貝一家又在各自屋門口一字排開吃飯時,院里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一家人只呼呼地喝著碗里的粥,就著堆在碗邊以內(nèi)的一小撮咸菜。小治槍口上的獵物并不是他們?nèi)业某允?,兩只兔子(或一只)仍然吊在槍口上,第二天小治將要到集上賣掉兔子換回槍藥和鐵砂。
西貝全家都意識到小治往大花瓣兒家扔兔子,實在是這個和睦殷實之家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弊端,但西貝牛從不追究小治的行為,也不四處打聽去證實這件事的真?zhèn)巍?/p>
小治的打兔子繼續(xù)著,小治媳婦晚飯前房頂上的叫罵也繼續(xù)著。日子久了,那叫罵就象是西貝家晚飯的一個序曲,又好比西貝家一個固定的保留節(jié)目。少了這個序曲,西貝家的晚飯就遲遲不能開出;少了這個節(jié)目,西貝家的一天就不能說過得圓滿,此時的笨花村便也仿佛少了點什么。小治不理會女人的叫罵,只待晚上和媳婦上炕后才對著房梁說:“不論誰抹香油都能招男人?”要不就說:“男人都是沖著香油去的?知道什么呀你!再說,你看見我扔兔子啦?”媳婦說:“就是,就是看見啦,咱二片看見啦。”小治說:“哼,二片……”
西貝牛的小孫子,西貝大治的小兒子西貝二片,這年虛歲十二,胎里只帶出一條半腿,另外半條腿在膝蓋以下消失了,只留下像搟面杖似的一截禿頭,這禿頭上還努出一個腳趾頭,腳趾上也長了趾甲。那確是人的一枚小腳趾頭。西貝二片走路在地上蹭著走,只在必要時他才竄起來用一條腿跳躍。村里沒有他蹭不到的地方,也沒有他不了解的事。西貝二片蹭著走路,視點就低,偏低的視點所到之處常是女人的胯下。有時他還向女人的胯下發(fā)起沖擊,或用棍子,或用一把土。女人們都把西貝二片看作自己的天敵。但西貝二片沖擊的女人,只局限于剛嫁到笨花的新媳婦。他常對人宣稱他知道所有笨花村新媳婦那地方什么樣,因為他常把她們堵在茅房里看。叔叔小治給大花瓣兒扔兔子的事,就是他說給他的嬸子,小治媳婦的。
西貝全家默認著小治的行為,也默認著小治女人叫罵的合理性。只有西貝梅閣對此另有見地。當西貝小治媳婦叫罵之后倚住灶坑做飯時,梅閣就說:“嬸子,聽我一句吧,咱們都是上帝的罪人。人世間的事,不論善惡,惟有上帝才會作鋪排,嬸子往后就別上房了。”
西貝梅閣舉出上帝來說服小治媳婦,因為她信基督,西貝家也只有她識文斷字。十六歲的梅閣,六歲時就跟前街劉秀才念上《論語》,后來又跟南鄰家的向文成大哥念實用白話文,在縣里上簡易女師的時候迷上了基督教。當時有位瑞典牧師來縣城傳教,這基督教義使梅閣著了迷。她堅信上帝的存在,她有許多心事,從不告訴家人,只遞說上帝?,F(xiàn)在她雖然還沒有受洗,卻覺得自己離上帝越來越近。不過,西貝梅閣對嬸子的規(guī)勸,并沒有止住嬸子對大花瓣兒的叫罵。梅閣常在這時躲進自己屋里對著炕角流眼淚,只想著自己的軟弱,軟弱得連嬸子也說不服。要克服這軟弱,還得求主幫助。這時只聽爺爺西貝牛在院里沒有人稱地喊:“還不出來給牲口煮料,人吃飽了,還有牲口哪!”
隨著西貝牛的喊聲,梅閣就聽見開門出來煮料的又是嬸子。煮料是把黑豆和高粱一起放在鍋里煮。喂牲口的人要把煮熟的料和切碎的干草拌起來給牲口吃。西貝家人吃得飽,牲口也吃得飽。片刻,風(fēng)箱響起來,煮熟一鍋料,比做一頓飯也不省工夫。西貝梅閣伴著風(fēng)箱“夸嗒、夸嗒”的響聲睡著了,西貝家也從黃昏進入黑夜。
注:
1. 褡包 :系在衣服外面的長而寬的粗布腰帶。
2. 叫街:乞丐哭喊著的乞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