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沙拉才給我回了電話,她語調(diào)輕快,似乎心情很好。我倒覺得有點詫異,我以為她會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不知自拔。
我們?nèi)ズ呑?。沙拉說,就是那個你喜歡的湖。想起來就令人愉快啊,不妨坐在湖邊發(fā)呆至死。不過你先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去湖邊這么簡單的事情也要談條件?
當然要,因為我完全明白你找我的原因,但是我今天不講故事。因此你什么都不要問我。一句話都不要提,連相似的話都不要說。我們只需要靜靜地坐在那里,將心事放下就好。如果我想起來,要講給你聽,我自然會說出來,毫無保留,連最小的細節(jié)都一并呈上,但是你千萬不要問,問了使我緊張、茫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沙拉一下子說了很多,直到我答應她,她才似乎松了一口氣。我們在市中心匯合,在鐘樓下我遠遠就看到了沙拉,她穿著一條非常長的長裙,幾乎拖在地上,她總是這么搖曳生姿,似乎刻意與整個現(xiàn)實拉開差距,以便可以站在現(xiàn)實之外。如果現(xiàn)實是個圓圈,她喜歡永遠站在線外。
我們從市中心開始散步,沿著一條圓弧形的路線前進,走過廣場、走過經(jīng)常光顧的“ Tomato ”餐廳,走過一片林蔭,走過一個紅色的加油站,走過一個黃色門面的小超市,走過一家雞湯店。
我十分為沙拉的長裙擔心,一度以為她不能忍受這樣長距離的散步,但是事實恰恰相反,她走得興致盎然,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笑容,十分愉悅滿足的樣子,直到我們在湖邊坐下來,她似乎還有點遺憾。
這么快就走過來了,簡直還能再走這么遠。第一次覺得散步是如此充實的事情。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根煙,遞給我一根,滿足地嘆了口氣,跟我這么說。
說實話,此時我的心情與她相同,覺得十分的舒適愉快。幾天來纏繞在心里的糾結(jié)也一瞬間不見蹤影,似乎在走的過程中像汗水一樣蒸發(fā)了。我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湖上的陽光,它像一層絲綢靜靜鋪在湖面上。
沙拉忽然問我,栗子,談論一下你的家庭吧。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走到現(xiàn)在的境地。我忽然對你充滿了好奇心,很想知道你的一切。
我很奇怪她為什么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我與她的認識其實也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事情,一見面就非常喜歡對方。
在我的人生中,與人的交往大半如此,幾乎都是一見鐘情,如果一見之下,沒有喜歡上對方,那以后不管怎么努力,交情也就只能是泛泛。初次見面就定下兩人的親密程度,似乎過于草率,但是對于我來說,卻是最保險的方法。
我們于一個小型的爬山聚會上認識,也記不起怎么會忽然心血來潮去參加那次爬山的。大概是因為剛剛辭職,時間多得仿佛是眼前擺了一大塊白面包似的,不知道從哪里吃起。在網(wǎng)上偶爾看到了那條征集爬山人員的消息,離集合時間已經(jīng)只剩半小時。但是我還是極快地換了衣服,翻出許久不穿的慢跑鞋,決定去參加一下集體活動。
我們在山腳下集合,來了大概有十幾人之多,大家互相都不熟悉,因此每張面孔看上去都沒有親切感,大家雖然臉上充滿興奮的表情,但是整個氣氛卻顯得疏離而無趣。
我一直走在最前面,將很多男生都甩在最后,倒不是力氣比他們大的緣故,而是因為太過專心,他們則忙著跟女孩子們調(diào)笑、嬉戲,在樹林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專心致志地爬,不停地鼓勵自己繼續(xù),終于第一個爬上了山頂。但是奇怪的是,山上卻早已經(jīng)有個女人等在那里,點了一根煙,問我,你是來參加X X主題爬山活動的嗎?
是呀。我非常詫異,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我應該是第一個到達的才是。其他人都被我遠遠甩在后面了。從山頂上向下看去,他們都還是黑黑的螞蟻那么大。
那女人穿了一件非常不適合爬山的衣服,短裙與長長的襪子,腳上竟然是雙高跟鞋,我看著她,甚至懷疑她是直接從天上掉下來的。
她忽然笑了起來,問我,你在疑惑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吧?心想,這個女人說不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才對,而且穿著這么不合適的衣服,是吧?
她停頓了一下,看到我一臉的窘迫,似乎更加開心了。她指了指旁邊,說,其實那里有條索道,可以直接坐著上山。
我這才恍然大悟了。她又補充說,你可不要以為坐索道很容易,剛剛坐到一半,索道忽然停下了,也感到有點恐怖啊,一個人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停在那里動也不動,簡直想自己跳下去。跳到下面一大片的樹林去。
說完,她又狠狠吸了一口煙,對我說,不如我們一起坐索道下山吧。
這個女人便是沙拉。她自我介紹是個作家,已經(jīng)出了好幾本書,但是一直沒什么大名氣,也沒什么穩(wěn)定收入。不過對此,她倒是絲毫不介意,甚至有點沾沾自喜。
你知道,真正的好書,在作者活著的時候,是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如果我的書暢銷起來,說不定我倒會覺得慚愧?,F(xiàn)在這樣不溫不火,卻令我十分舒適。
說完,她就開始大講特講文壇上類似的例子,有多少偉大的作家生前沒有得到絲毫重視。你知道麥爾維爾?那個美國作家?他去世前所寫的一部長篇小說《畢利·伯德》在他死后三十多年才出版。一個一生潦倒不得意的可憐男人啊,直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后才逐漸引起注意。她哀切地慨嘆著,仿佛自己與他同病相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