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見到她了嗎?”費爾明問道。
“房子已經上了鎖,門前貼了出售的標示,屋子已經沒有人住了。街坊鄰居告訴我,阿爾達亞一家人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著他們給我的地址寫了信,全部都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
“佩內洛佩后來怎么樣了?您知道嗎?”
哈辛塔搖搖頭,淚水終于決堤了。
“我后來再也沒有見到她!……”
·34·
當我走出蒂比達波大道的地鐵站時,已是黃昏時刻。藍色有軌電車已在氤氳云煙中漸行漸遠。我決定還是不等車了,干脆就在暮色中步行吧。不久,“霧中天使”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我掏出貝亞給我的鑰匙,打開了圍墻邊的大門。走進庭院前,我先關緊了大門,看上去像是上了鎖,但其實待會兒只要貝亞輕輕一推,就可以開門進來。我刻意提早來到這里,我知道要至少再等半個小時到四十五分鐘,貝亞才會出現(xiàn),我想在這棟房子里獨處一陣子,在貝亞抵達之前,或許我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樓梯。大門有幾厘米的縫隙,我忽然忐忑不安起來,因為上次離開前我明明是把門鎖上了。我檢查了一下鑰匙孔,的確沒有鎖上,我想,八成是真的忘了鎖門了。我把門輕輕往里一推,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屋里還有一股混合著燃燒木材、霉味和枯花腐爛的味道。我掏出一盒在書店里拿的火柴,點燃了貝亞事先擺好的第一枝蠟燭。一道眼鏡蛇似的燭光舞動起來,我看到了墻上滿布的淚珠般的霉塊,天花板像是要塌下來一樣,每一扇門都松松垮垮的。
我點了第二枝蠟燭,把它拿在手上。我點了一枝又一枝,慢慢地,我把貝亞擺放的一整排蠟燭都點亮了,琥珀色的燭光照亮了那個陰暗的空間。后來,我走到圖書室的壁爐邊,那條沾了煙灰的毯子還攤在地板上。我坐了上去,靜靜地觀望著大廳。我以為屋里會是寂靜無聲的,沒想到,各種聲音都在里面湊熱鬧:木板的吱嘎聲、屋頂?shù)娘L聲,還有持續(xù)不斷的撞墻聲,它們在地板下穿梭著,在一道道墻壁間流竄。
我坐了大概半個小時,后來覺得那兒又冷又暗,開始有了困意。于是,我站起來,在大廳里走來走去,好讓自己暖暖身子。
根據(jù)我對維多利亞時代文學的了解,從地下室開始找才是最合理的,因為廚房和火爐通常就在那里。之后,我花了將近五分鐘,才找到通往地下室的門和樓梯。我選擇了走道盡頭的那扇木門,它看起來就像精致的手工木雕作品,門上雕刻著天使,門的正中央還有個很大的十字架,而門鎖就在十字架的正下方。我試著去轉動,卻始終轉不開,大概是門鎖被卡住了,或者因年代久遠而生了銹。惟一能夠打開它的方法,大概只能用木樁把它撞開或者撞碎吧!所以,我馬上就決定放棄了。我在燭光下仔細地打量著木門,心里暗想,這扇門看起來更像一座石棺。我實在很好奇,不知道門后藏了什么東西。
我又看了看門上的天使,還是不去研究它了,離開算了。就在我正要打消尋找地下室入口的念頭時,卻湊巧在走道的另一頭發(fā)現(xiàn)了一扇邊門,起初,我以為那只是一個放置掃帚和水桶的儲藏室。當我試著轉動門把時,一下子就打開了。門后就是樓梯的入口,一條往下延伸的階梯,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一股濃郁的霉味撲鼻而來,然而,這股霉味卻讓我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看著眼前那個無底的黑洞,我的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童年的場景,一段躲在恐懼簾幕后的記憶。
一個飄雨的午后,就在蒙潔伊克墓園的東側,海水隱約浮現(xiàn)在綿延成片的陵墓、十字架和墓碑之間,還有骷髏般的臉龐和沒有嘴唇與目光的兒童,到處都彌漫著死亡的味道。現(xiàn)場大約有二十個大人,但是我只記得大家身穿黑衣站在雨中,父親牽著我的手,他抓得很用力,仿佛想借此來忍住淚水。神父空洞的祝禱落在大理石的墓穴里,三個無臉男子推著一具灰色的石棺。滂沱的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熔化的蠟燭滴在上面。我相信,我真的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要我把她從那個黑暗的石頭監(jiān)獄里解救出來,然而,我只是不停地顫抖,用那失了聲的嗓子對父親喃喃地說,不要這么用力地抓我的手,我覺得很痛。新鮮的泥土,混合著灰燼和雨水,足以腐蝕一切。那個下午,空氣中盡是死亡和空虛的味道。
我睜大了眼睛,幾乎是摸黑走下了樓梯,微弱的燭光最多只能照亮周圍的幾厘米。到了樓下,我高舉著蠟燭,打量四周。我沒有發(fā)現(xiàn)廚房,也沒看見任何一個裝滿木柴的架子。在我眼前的,是一條狹窄的過道,盡頭是半圓形的房間,那里有一座塑像,雕像的臉上掛著血淚,還有一雙挖空的眼睛,他雙手下垂,仿佛一對翅膀似的,身上則纏繞著一條蛇。我的背脊突然一陣冰涼。過了半晌,我才冷靜下來,定睛一看,原來那是一尊掛在小禮拜堂墻上的耶穌基督木雕。我往前走了幾米,仔細觀望這個駭人的場景。小禮拜堂的角落里堆了十幾具女性的裸尸,她們都是無手無頭的軀干,全都被放在三腳架上。每個軀干各有不同的身形,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她們的年齡和身材都不一樣。每個軀干的腹部都留下了炭筆寫的名字:依莎蓓、愛鄔賀妮雅、佩內洛佩……這時候,我對維多利亞時代文學的了解又幫了我一次忙。原來,這些廢棄已久的舊東西,其實是以前的豪門大家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時所使用的模型。雖然耶穌基督正嚴厲地盯著我,但我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個寫著“佩內洛佩·阿爾達亞”的身體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