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癡士(1)

刺猬歌 作者:張煒


迎頭是黎明前的黑暗,身后是一團(tuán)火光。廖麥兩耳被大風(fēng)塞住,雙眼被星星點(diǎn)燃。煞人的秋涼突然大把大把降落下來,要澆滅一地的鬼火狼煙。他一直往前狂奔,只想甩開身后緊追不舍的那條火龍——它從石頭街躥出,眼看就咬住了飄飄的衣襟,他一刻也不敢回頭不敢停歇。唐家父子身背火銃,調(diào)動起三代土狼的子孫,從前后左右四方合圍,這會兒只等把他逼到當(dāng)中活活撕扯。他最后一眼瞥見的是,唐老駝?wù)智鏌艋\在遠(yuǎn)處一聲連一聲大喊:“哎呀媽呀我正躺在炕上抽煙呢,只差一點(diǎn),只差一點(diǎn)就給叛逆劐了!哎呀媽呀疼死我了!百年不見的賊種,千刀萬剮的狼崽,趕快給我捉了來呀,剁巴剁巴下鍋,一點(diǎn)活口也不留!”唐童跟上喊:“不留!不留!”土狼的子孫一齊隨上呼號:“不留!不留!用皮套子勒,用鐵刺鉤逮,咱這就捉給駝爺了,咱這就把行兇的小狼崽子一劈兩半!”

天上密匝匝的秋霜降得再猛些吧,快把老駝的火龍澆死吧!快把一群發(fā)瘋的土狼煞回窩里吧!廖麥急得兩眼快要滲出血珠了,眼看那四面合圍的火網(wǎng)越扯越緊,一桿桿火銃都看得清了。他絕望地睜眼,看見的是火光,火光映出唐老駝的半邊臉上都是血,血順著脖子流下來,染紅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身邊的唐童端起了魔器——那是桿子上鑲了個(gè)鐵圓盤的連發(fā)火銃,這家巴什只要一開口就能吐出一長梭子,嘟嘟嘟啪啪啪,全是密密匝匝的炸子兒,連渾身斑點(diǎn)的風(fēng)神豹子都躲不開。這可怎么辦啊,他窮途末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焦急中東脧西脧,真想刷一下躥上一棵大樹——可惜整個(gè)棘窩鎮(zhèn)就沒有一棵樹!眼看退到崖邊了,到了生死攸關(guān)的最后時(shí)刻了,他瞪大血紅的雙眼,大吼一聲撲向了無底深淵。

他寧可大睜著兩眼撞個(gè)粉碎,也不愿落到唐家父子手中!就在他的身子馬上觸到崖畔的一瞬,身后的圓盤魔器響了,噼噼啪啪的炸子兒轟起一陣暴土,在身后拉起了一道土幕。與此同時(shí),奇跡發(fā)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從旁邊斜刺著躥下一只雪白的狍子。它一個(gè)騰跳躍入崖底,與廖麥四目一對,一拱身子就把他馱起來,然后飛身一縱,直躍崖頂。

日后回憶這場兇險(xiǎn)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麥?zhǔn)紫扔浧鸬木褪沁@只飛躥的白狍子——真的,就是它馱起了一個(gè)渾身血漬的孤兒,一陣飛奔,將一群土狼子孫甩在了身后。“我認(rèn)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灘上游蕩。今夜火銃一響,咱知道你要下遠(yuǎn)鄉(xiāng)去了?!币宦飞喜恢亲约旱男穆?,還是白狍子咕噥不停。更響的是風(fēng)聲,這嗚嗚長號蓋過了一切。白狍子馱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躥出了山壑,沖出了吼叫的風(fēng)口。他覺得那條火龍?jiān)谶h(yuǎn)處急瘋了,胡跳亂蹦,只好在原地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而他卻坐上了悠顫的白云,飄飄而去。感激的淚水全咽下肚里,他在心中一遍遍念道:

“白狍啊,我會記住這救命之恩,我會歸來!兩世血仇等著我報(bào)呢,還有——我答應(yīng)過美蒂,我一定回來??!”

念著念著,頭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覺。在夢中,那只雪白的狍子輕輕舔過他的頭頂、臉頰,佇立一會兒,然后搖搖尾巴緩緩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一夜?反正四野大亮,廖麥被太陽烤得一陣刺痛,是給痛醒的。他想睜眼看看,可是一動眼皮就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長嚎:“媽呀,痛死我了!我這是撞到了哪里?”他被兩手兩臂、還有胸脯上的血跡嚇了一跳,再俯身去看下邊,老天爺,小腿上血肉模糊,沾滿了干草葉——忍著痛揪掉草葉,馬上露出了撕裂的筋肉,只差一點(diǎn)就見到了踝骨……他痛得咝咝吸氣,久久閉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記起那些長長的夜晚、長長的白天,記起了這血、這破裂的腳踝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連一下踢它、一根生銹的釘子把他的耳朵釘在了墻上。

什么都記起來了,記起了這場掙命狂奔——只不知什么時(shí)候昏厥,也不知倒下了多長時(shí)間,更不知身處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后揪緊一叢紫穗槐棵子站了。兩腿只要稍稍一動就會掙裂凝固的血口,鮮血就會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無法忍受。他伸長脖子四下去看,想弄清的是自己離鎮(zhèn)子有多遠(yuǎn)?他看不到更遠(yuǎn)處,因?yàn)樗拿嫔綆n疊嶂,溝壑蒙蒙。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是土塊和灌木,是日頭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頭。他鎮(zhèn)定了一下,終于知道一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yàn)殒?zhèn)子北邊是一馬平川,是茫茫海灘。他慶幸自己跑對了方向:如果逃向大海,淼淼大水就是絕路。他只是不知這到底是哪兒,不知那群土狼會不會舔著他灑下的血珠一路追來?

逼人的饑餓被陣陣刺痛淹沒了。他明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萬別讓踢壞的皮肉開裂、別讓鮮血濺出,只乞求自己的雙腿和雙腳幫幫忙,撐下去、再撐下去,這條亡命之路剛剛開始啊。他記起有一種止血的薊菜長在野地里,就四下尋著。他一拐一拐走了幾步,先后看到了車前、薺菜和打破碗花蔓,就是沒有一棵薊菜?!澳悴卦谀睦锇?,你快幫幫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就得昏死在這山溝里了?!彼钪?,伏下身子扒拉擋路的灌木和茅草,兩手很快被棘針扎破。突然他的兩眼一亮:它在濕漉漉的一片石陰地長著呢,真的是薊菜!只有三棵,葉子開始發(fā)黃了……他高興得呻吟起來,像羊一樣垂下頭,把它們的根莖連同葉子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后一把按在了傷處——一陣劇痛讓他啊啊叫起來。他咬住牙關(guān),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綹,把薊菜糊糊裹緊在腳踝上……做完這一切,廖麥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滿頭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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