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我的作者們(九)

過得去 作者:楊葵


賈平凹

九十年代中期,圖書出版界興起中年作家出文集熱。始作俑者,是作家出版社的《賈平凹自選集》。

賈平凹是作家社的老作者,早在八十年代初,就有書在作家社出版。1987年,他的長篇小說《浮躁》又交給作家社,這部小說被稱作賈平凹鴻篇巨制“商州系列”的開篇之作,在其作品中地位重要。1988年,《浮躁》榮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我們小說編輯室開始籌劃出版賈平凹文集。

可惜剛開始,就趕上1989年社會大變動,出版社領導班子大換血,此事被擱置了兩三年。1992年,形勢稍穩(wěn),舊事重提。

全社選題會上,“賈平凹文集”這一提法遭到一些老編輯的反對,在他們心里,只有魯郭茅巴老曹才能叫文集,賈平凹?文集?荒唐!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如此書名確實意識超前,盡管不過一兩年之后,滿街中青年作家的文集。甚至,猛不丁兒在書店看到一套齊刷刷的文集,湊上前一打量,沒聽說過的作者。

折衷方案是改叫“自選集”。老編輯們的意見其實有道理,他們都很嚴謹,確實不是“文集”。文集的概念一般偏向于“全集”之意,而我們要出的,以及后來風靡一時的各種文集,不過都是些“選集”。至于為什么加上“自”,主要是考慮市場,顯得乃作家親自選定,更能吸引讀者吧。

“文集”、“自選集”之爭持續(xù)了很久,可見當時出版業(yè)的氛圍,仍是嚴謹占上風。要說大概也正是從這階段起,為了好賣就胡亂起書名的作風大行其道。這也許是中年作家出文集熱的另一個里程碑意義。

賈平凹自然高興,答應立即“自選”。果然沒多久,編好全套書交差??偣擦?,第一卷:長篇小說《浮躁》,第二卷:中篇小說集《妊娠·逛山》,第三卷:中篇小說集《黑氏》,第四卷:中篇小說集《佛關》,第五卷:短篇小說集《油月亮》,第六卷:散文集《閑人》。不過,他交來的可不是書稿,也不是以前發(fā)表作品的復印件,只一個小信封,內(nèi)含五頁稿紙,分別開列了五本書的目錄?!陡≡辍穯为毘删恚槐卦倭?。

編輯室?guī)讉€編輯分頭編稿,我主動挑了短篇卷《油月亮》。就在寫此文前不久,有天在家翻箱倒柜找東西,翻到當年一個筆記本,突然掉出一張紙,竟是《油月亮》的那頁目錄。字跡樸拙、工整,正是賈平凹的筆跡。

自此與賈平凹結識,不時相見。有年春天,他從西安來北京開兩會,住香山飯店。我和一個社領導專程到訪。坐沒多久,正聊得熱烈,他突然接了個電話,掛斷后說:實在抱歉,我要回西安,有個青海的大師要路過,得去拜訪。說完立即開始收拾衣物。我聽了目瞪口呆,因為那天他剛報到,不知何方神圣令他如此恭敬。

還有一年,我和一個同事到西安出差,先請西安幾個作家吃飯。飯桌上,賈平凹拿出自帶茶葉,說飯館茶太難喝了。茶泡好,大家喝著,等菜。賈平凹手上一盒陜西名煙“貓煙”,抽出一根,煙盒就空了,他說:壞咧,沒煙咧。我同事趕緊說:叫!叫!同事出手大方,叫了一條中華。同席作家楊爭光開玩笑:平凹剛才拿茶的時候我就猜,不定憋什么壞呢--他這是要用一泡茶換你們一條大中華。

后來那席飯,一直在討論賈的摳門兒品質(zhì)。西安那些朋友歷數(shù)他的摳門兒“罪狀”。最搞笑一條是說,一個朋友在賈平凹家里聊天,聊半截兒內(nèi)急去衛(wèi)生間,賈囑咐:尿完別沖啊,我也要去,省點水。真實與否未考證,估計是編排他的段子。

又有一次,和兩個朋友去賈平凹在西安的家拜訪。他家柜子多,大多頂天立地,里邊的內(nèi)容,半是世界各地奇石,半是各式各樣的陶罐字畫拓片佛像,都是多年苦心搜集所得。明明都是好東西,賈卻總自謙:不值啥錢么!說那話的神態(tài),像個老財主,生怕人家盯上他碗里的肉。

東西太多,看不過來,請主人講講。賈得意地笑笑,說要拿根棍兒比劃著說。順手抄起一物握在手中。我定睛觀瞧,一柄青銅劍,鑄造年代應在秦漢。

賈平凹好像立志要收陶器,屋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陶罐。愛屋及烏吧,還連帶收了不少漢唐或者更早的下水管子(也是陶土所做,大多是殘段兒)。正想問他,為何如此青睞陶罐,忽然看見在那房中可算“陶罐王”的一個巨罐,上邊有些整齊的墨跡,就先湊過去辨識。不想辨識完,問題也沒了,因為已經(jīng)有了答案--罐子是古物,上邊的墨跡卻是今人賈平凹自留,百余字,一篇精彩的小品文。開篇即作驚人語:罐者,觀也。得大罐者有大觀,有大觀者得大罐。大意如此。

說到賈平凹的字,很好也很有名,能賣錢,價還不低。我們都想求一幅作紀念,但書案旁貼了張字紙,說靠賣字畫補貼家用,實屬不易,來人若要,請按定額付潤例,丈二若干,中堂若干,云云。話說得明確,不好造次,只好避而不談索字事。

不成想,同來的朋友之一是賈的摯友,看出我們的心思,精心設計了一道賈,最終讓我們?nèi)缌嗽浮从岩搽S我們一道看罐子,但不像我們只看只嘆,她的話故意地多,每當賈說到得意之物,她就多一句:“這么好??!那你得送我吧!你早說過讓我挑一件的呀!”一次兩次這么說,賈還不當回事;次數(shù)一多,明顯緊張起來,話少了,得意之情更是飛散九霄云外。不時眼珠滴溜轉(zhuǎn),露出些緊張與狡黠。

屢遭嚇唬之后,摯友突然爽快地說:算了,我也不要你的寶貝了,作為交換條件,給我們幾人各寫幅字吧。賈平凹聽此,如逢大赦,滿口應諾。鋪開大紙,逐一寫了交到各人手中。寫完了,喝口茶歇歇定定神兒,突然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回過味兒來,不甘心地嘟囔一句:少掙了幾萬塊錢咧!

那一天,賈平凹的書桌上,攤著他正在寫的新長篇《懷念狼》。書桌上方的墻上,有塊匾,上有賈自題的書齋名“大堂”。我當時心想,“大堂”這名稱,還真有點狼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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