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過濾者的報復(1)

別想擺脫書 作者:(法)卡里埃爾


 

托納克?我想應該再談談人類運用網(wǎng)絡這一無法控制的記憶所造成的處境。如何對待這種工具,這種多樣性,這些矛盾而大量的信息?

卡里埃爾?網(wǎng)絡提供了一種未加工的信息,毫無區(qū)別,也沒有核實出處、加以分級。每個人不僅要核實這些信息,還要賦予這些信息意義,也就是整理,在言論的某個特定時刻安排他的知識。我們知道,我們的歷史書的書寫往往從愛國主義傾向出發(fā),從偶爾是短暫的影響出發(fā),從在此處或彼處感受得到的意識形態(tài)的選擇出發(fā)。任何關于法國大革命的歷史都不是無辜的。丹東本是十九世紀法國歷史學家們的偉人,到處可見丹東像和丹東街。后來他失寵了,被證明墮落了。阿爾貝·馬蒂埃等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力證羅伯斯庇爾是廉潔的。于是在某些共產(chǎn)主義郊區(qū)有了幾條羅伯斯庇爾街,在蒙特伊—蘇—布瓦甚至有了一個羅伯斯庇爾地鐵站。明天又會是誰?又會有什么動靜?我們一無所知。為了在這個喧囂的知識海洋靠岸,我們需要某種觀點,或至少某些方向標。

艾柯?我看到了另一種危險。文化一邊實行過濾,一邊告訴我們哪些必須保存哪些必須遺忘。在這一點上,文化提供給我們某種共同理解地帶,也包括謬誤在內(nèi)。我們只有從托勒密的理論出發(fā),才能理解伽利略的天體運動理論。我們要先贊同托勒密的步驟,才能進入伽利略的步驟,同時認識到托勒密錯了。我們的任何討論只能建立在某一部百科全書的基礎之上。我甚至可以向你們證明,拿破侖根本不存在——但問題在于,我們?nèi)齻€都已經(jīng)知道他存在。這就是對話持續(xù)的保障。這種群居本能使對話、創(chuàng)造和自由成為可能。網(wǎng)絡既提供一切,又正如你剛才所說,迫使我們實行過濾,不是通過文化的中介,而是通過我們各自的領頭人。這樣,我們從此冒著同時擁有六億部百科全書的風險。這必然阻礙一切理解。

這有點兒科幻。總是有某些力量在促使人們信仰,也就是說,總是有被公認的權威,我們稱之為國際科學團體,我們信賴它,因為它每天都能公開地審視、糾正自己的結論。正是基于對科學團體的這份信賴,我們深信不移,2的平方根是1.4142135623730950488016 8872420969807856967187537694807317667973799073(我記不住,要在手提電腦上核實)。換言之,一個普通人需要得到數(shù)據(jù)精確性的保證嗎?我們也許可以這么說,科學真理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有效,因為,我們?nèi)绻环窒砉餐臄?shù)學概念,就不可能建立一座大廈。

然而,只需略加瀏覽網(wǎng)上信息,就能找到一些群體,他們置疑一般被認為眾所周知的概念。比如,地球是中空的,人類生活在地球的表面;再比如,創(chuàng)世在六天里完成。由此帶來的后果是,我們有可能遇到好幾種不同的知識。我們曾經(jīng)以為,全球化會促使人類具有同樣的思維方式。但結果恰恰相反:全球化造成人類共同經(jīng)驗的分裂。

卡里埃爾?說到這種多樣狀況,以及人人不惜代價地從中擠出一條路,我偶爾會想到印度神族,包括三千六百個主神和不計其數(shù)的次神。盡管分散,但還是有一些大神為全體印度人所信奉。為什么?在印度,存在著一種烏龜?shù)囊朁c。把一只烏龜放在地上,讓四爪高出龜殼。人站到作為毗濕奴的化身之一的烏龜背上,從環(huán)繞四周的三千六百個神靈中選擇特別對自己說話的神。人生的道路就這樣開辟了。

在我看來,我們在網(wǎng)上可能開啟的個人道路與此相似。每個印度人都有自己的保護神。然而,全體印度人又參與同一信仰團體。我再回來講過濾的問題。我們?nèi)际苤^濾的教育,這種過濾早在我們之前就已完成。正如你所說,這是一切文化的本質(zhì)。不過,置疑這樣的過濾并非想當然地被禁止,我們也不會放棄置疑。舉個例子。在我看來,除了蘭波和波德萊爾以外,最偉大的法蘭西詩人均默默無聞。他們是十七世紀初那些猥褻而矯作風雅的巴洛克詩人們。布瓦洛和其他古典詩人曾對他們施加了致命的打擊。他們的名字是讓·德·拉塞佩德、讓—巴普蒂斯特·夏西涅、克洛德·霍皮、皮埃爾·德·馬爾波夫。 我有時會背誦他們的詩,但這些詩人的作品只有古本,也就是他們在世時的版本,非常罕見,極其昂貴。這些詩幾乎沒有再版。我堅信他們屬于最偉大的法蘭西詩人之列,遠遠超過拉馬丁、阿爾弗雷德·繆塞,盡管后兩位的作品作為法語詩歌典范而暢銷不衰。繆塞留下了十四部作品,有一天,我很高興地得知阿爾弗雷德·雅里稱之為十四次的無能。

我們的歷史沒有凝滯。沒有什么比歷史更活生生。我想把話題再扯遠一點。在把埃德蒙·羅斯丹的《西哈諾·德·貝熱拉克》改編成電影時,我和讓—保爾·拉普諾想突出羅珊娜的形象,這個人物在原作中不太起眼。我自得其樂地重講這個故事,稱之為一個女人的故事。怎么搞的,一個女人的故事?是呀,一個女人找到了理想的男人,他英俊、聰明、高貴,只有一個缺點: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羅珊娜尤其欣賞當時的詩人。為了讓女演員安娜·布羅歇熟悉角色,也就是一個初到巴黎的聰慧敏感的外省女子,我給了她這些被遺忘的詩人們的原版詩作。她非常喜歡,我們甚至還在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上一起做了朗誦表演。因此,還是有可能讓那些受到不公正評判的死者復活,即便只是短暫的時刻。

我說的是死者,真正意義的死者。我們還應記住,在這些詩人中,有的就在十七世紀被燒死在格列夫廣場,因為他們是自由思想者、反叛者,往往還是同性戀者,并永遠桀驁不遜。雅克·肖松是一個例子,之后還有克洛德·伯蒂。伯蒂寫過一首十四行詩,紀念他的這位1661年因雞奸罪和自由放縱罪而被燒死的朋友。劊子手給死刑犯人換上一件用硫磺浸透的襯衣,這樣火焰就能迅速燃開,窒息犯人??寺宓隆げ俚氖男性娛沁@么開篇的:“朋友們,他們燒死了可憐的肖松。”他描繪了可怕的酷刑,在最后影射燃燒的硫磺襯衣,這么寫道:“他終于死了,正如他曾經(jīng)活著,/ 這淘氣鬼,一邊還把屁股現(xiàn)給所有人看?!?/p>

克洛德·伯蒂兩年后也被燒死。很少人知道這些事。那是高乃依和莫里哀享受巨大成功的年代,是修建凡爾賽宮的年代,是我們的“偉大的世紀”。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過濾:燒死一些人。所幸的是——感謝珍本收藏者——十九世紀末的珍本收藏家弗雷德里克·拉謝弗爾對這些詩人情有獨鐘,重版他們的作品。發(fā)行量很小。多虧了他,我們今天還能讀到這些詩人的詩。

艾柯?你講到被人遺忘的法國巴洛克詩人。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意大利教學大綱里幾乎看不見意大利巴洛克詩人,因為那被視為頹廢時期。在我的那個年代,我們在大學而不是中學聽革新派教授們的課,重新發(fā)現(xiàn)巴洛克藝術,我的小說《昨日之島》就取材于那個時期,深受其影響。我們也著手重新審視中世紀,這在十九世紀下半葉就已開始。我曾研究過中世紀美學。當時有兩三位學者投身于這一崇高的研究,但知識分子階層始終對中世紀持有反感態(tài)度,你得堅持不懈才行。不過,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巴洛克時期而我們發(fā)現(xiàn)了巴洛克時期,也許還源于如下的事實:法國在建筑方面沒有經(jīng)歷真正的巴洛克時期。十七世紀的法國已經(jīng)是古典時代。同一時期在意大利,貝尼尼、波羅米尼在建筑領域的成就與詩歌正相呼應。法國沒有這個時期的建筑遺跡。圣·敘爾比斯教堂不算巴洛克藝術。我不想變得惡毒,像于斯曼那樣說它是法國各大火車站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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