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出身在浙江海寧的富商家庭,其父徐申如經(jīng)營多種產(chǎn)業(yè),系當?shù)厣虝L。徐申如不僅本省有興辦事業(yè)的聲譽,而且播及省外,和清末大實業(yè)家張謇過從不疏。他希望徐志摩子承父業(yè),送他去美國留學,為他進入金融界打了堅實基礎。徐志摩自己的野心也曾經(jīng)想做一個中國的漢密爾頓,成為兼通經(jīng)濟的政治家。他留美時甚至一度鉆研過社會主義。徐志摩再次由北美大陸越洋過海來到西歐島國,原是為崇拜羅素。他寧可放棄不難到手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帽,情愿在英國皇家學院,以求作羅素的及門弟子。老天太作弄人,徐志摩踏進皇家學院校園之前,羅素已被學校除名啟程來了中國。徐志摩失望之至,經(jīng)英國著名作家狄更生的勸說和介紹,留下來進了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而后再轉到康橋皇家學院,住在沙士頓小鎮(zhèn)。另有學者考證,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關于他追隨羅素而赴英倫的自述并不符合事實,跟從英國政治學家拉斯基才是他的初衷。(見劉洪濤著《徐志摩與劍橋大學》)
徐志摩認識了林長民父女,差不多就在結識狄更生的同時。也許是初次社交性見面的拘謹,徐志摩沒很在意旁邊十六歲的大女孩。林徽因望著二十三歲的徐志摩,看他比自己高出許多,并架著襯大了年齡的眼鏡,竟脫口叫他“叔叔”。直到徐志摩登門正式拜訪林長民,他才驚喜異常地發(fā)現(xiàn),林家姑娘那般聰慧伶俐,楚楚動人。徐志摩慢慢成為來林寓的???,顯然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平常即使不來登門,也是書信頻頻,沙士頓小鎮(zhèn)的一家雜貨鋪是徐志摩的信件收發(fā)點,他每天一吃完早飯便奔向雜貨鋪。(有人質(zhì)疑,徐志摩所收是旁人的來信,如“明小姐”或林長民“情書”,并無林徽因的,參見余立新文《林徽因與徐志摩的書信交往》)
林徽因與徐志摩有理由很快地親切交往。林徽因出生杭州,祖父在浙江杭州不遠的徐志摩家鄉(xiāng)浙江海寧做過父母官,母親又是浙江嘉興人,毗鄰海寧。如今在倫敦邂逅徐志摩恰似他鄉(xiāng)遇故人,彼此的間共同話題自然無窮無盡。再說,徐志摩那么的聰明。他的中學同窗郁達夫,素來狂傲自負,卻不得不佩服徐志摩:“尤其使我驚異的,是那個頭大尾巴小,戴著金邊金絲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里的總是一卷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起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shù)得的最多的一個?!保ㄓ暨_夫文《志摩在回憶里》)徐志摩是團火,充滿朝氣,如他自己說的:“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自剖》)在陰冷潮濕的倫敦,特別是少有朋友上門的寂寞時刻,剛剛接觸世界的林徽因難以拒絕這團火。此時徐志摩雖不是詩人,詩性潛質(zhì)卻不會不有所展露。蔡元培后來曾這樣評價徐志摩:“談詩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經(jīng)都是詩,詩的意境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备槐卣f他寬厚、體貼、活潑,當然吸引年輕人。梁實秋對徐志摩也有一段形象生動的描繪:
我曾和他下過圍棋,落子飛快,但是隱隱然,頗有章法。下了三、五十著,我感覺到他的壓力,他立即推枰而起,拱手一笑,略不計較勝負。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瀟灑的人。他飲酒,酒量不洪,適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爾也打麻將,出牌不假思索,揮灑自如,談笑自若。他喜歡戲謔,從不出口傷人。他飲宴應酬,從不冷落任誰一個。他也偶涉花叢,但是心中無妓。他也進過輪盤賭局,但是從不長久坐定下注。
(《回首舊游》)
徐志摩是可愛的,而于林徽因來說,這不過是朋友式的可愛。她沒有料到,他們的親切交往在徐志摩那方急速超越了友誼的界線,于是她惶恐起來,不得不求助父親來守住這條情感防線。所以就有了林長民給徐志摩這一封信:
志摩足下: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并無絲豪(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悮(誤)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盼君來談,并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此意幸亮察。敬頌文安。
弟長民 頓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不知徐志摩是如何答復的,他的回信沒有保存下來。從第二天林長民再致徐志摩信看,大體能夠推測到,徐志摩暫時收起了灼熱情感。
得昨夕手書,循誦再三,感佩無已。感公精誠,佩公瑩絜也。明日午餐,所約戚好,皆是可人,咸遲嘉賓,一沾文采,務乞惠臨。雖云小聚,從此友誼當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復
志摩足下
長民 頓首 十二月二日
第三天午餐吃得如何無從知曉,想來彼此都是紳士風度,事后他們的相處證實了林長民“友誼當益加厚”的心愿。
雖然林徽因并未許口,徐志摩卻已決意跟張幼儀離婚。張幼儀有孕在身,徐志摩毫無憐惜地抽身離去,把才到英國的妻子扔在沙士頓冰冷的小屋。嬰兒剛一出生,他即逼迫妻子簽署了離婚協(xié)議。這前后徐志摩有過一些關于愛情、自由的表白,不論言辭怎樣的冠冕堂皇,決計掩飾不了他對一個柔弱女子的冷漠。既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失卻博愛,是很難得到諒解的。
林徽因與徐志摩相識,無疑是一件影響他倆人生的重要事情。對徐志摩說尤是如此,這段交往完全改變了他人生航向,中國漢彌爾頓變成了中國的雪萊。他在《猛虎集序》里這樣記述自己的轉變:
我查過我的家譜,從永樂以來我們家里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在二十四歲以前我對于詩的興味遠不如對于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
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哪件事我們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么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于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郁占定了我;這憂郁,我信,竟于漸漸的潛化了我的氣質(zhì)。
……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么郁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么美丑!
徐志摩說的“憂郁”正是追求林徽因未能遂愿所致,失戀造就了詩人,好比西諺說的“憤怒出詩人”。然而優(yōu)秀詩人不僅需要憤怒,還需要藝術錘煉。初涉新詩園圃的徐志摩自然錘煉不足,這場落了半年之久的“繽紛的花雨”,僅僅潤濕園土而未出青苗。這批為數(shù)不會少的作品,徐志摩沒有存留一首在他的詩集里,后人也沒搜集到一首。今天,它們已很難有鉤沉的希望。
徐志摩的狂熱追求已經(jīng)眾人皆知,但林徽因陷入愛河與否,學界始終未取得共識。至今無人提供林徽因熱戀徐志摩的確鑿證據(jù)。諸多傳聞,如說林、徐“在英國一塊兒坐火車,經(jīng)過長長的山洞時,兩人擁而長吻?!保ń袷@文《徐志摩情多于詩》)皆屬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它們的始作甬者乃陳從周所撰《徐志摩年譜》,“年譜”一九二二年系有關于徐志摩與張幼儀離異一條:“從周再案,是年林徽因在英,與志摩有論婚嫁之意,林謂必先與夫人張幼儀離婚后始可,故志摩出是舉(按,指離異)……后以小誤會,兩人(按,指徐、林)暫告不歡?!毙熘灸︻倦y那年陳從周還只是不足十三歲的少年,他的材料多來自走親訪友。關于林徽因“論婚嫁”的事情他并未舉證材料,相關信息僅得之傳聞。以后襲用此說的眾多文章,描述徐、林相戀情狀繪聲繪色,不過是根據(jù)“年譜”所作的文學演義罷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本書著者為此專訪了徐志摩、林徽因同時代的幾位朋友。
經(jīng)濟學家陳岱孫說:“徐志摩與林徽因在倫敦戀愛也不可信,那時林徽因才十六、七歲。徐志摩這人很糊涂,有一次請客,只一桌人,客人都到了,他沒想,到坐下一看全是女性。徐志摩與林徽因戀愛,林長民也不會同意。”(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著者與散文家奚學瑤同訪陳岱孫記錄)陳叔通侄女、陳植之妹陳意女士,二十年代留學美國攻讀家政系營養(yǎng)學,林徽因有時從費城到紐約,因陳植和梁思成的親密關系,多借住陳意宿舍。陳問過她和徐的關系,林徽因明確否認“戀情”,并認為徐志摩不該拋棄張幼儀。林還說自己決不能做破壞別人婚姻的事,還說自己曾經(jīng)勸說過徐志摩與張幼儀和好。(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著者訪問陳意記錄)
另有多篇公開發(fā)表的文字和陳岱蓀、陳意看法一致。
文潔若和蕭乾同去看望冰心,也問及林對徐有沒有過戀情,冰心斷然否認:“林徽因認識徐志摩的時候,她才十六歲,徐比她大十來歲,而且是個有婦之夫,像林徽因這樣一位大家閨秀,是絕不會讓他為自己的緣故打離婚的?!保ㄎ臐嵢粑摹恫琶彩强梢噪p全的——林徽因側影》)
林徽因莫逆之交費慰梅(Wilma Fairbank)的話說得更詳盡,她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曲瑩璞、關超等譯)中寫道:
在多年以后聽她(按,指林徽因)談到徐志摩,我注意到她的記憶總是和文學大師們聯(lián)系在一起——雪萊、基茲、拜倫、凱塞琳?曼斯菲爾德、弗吉尼亞?伍爾芙,以及其他人。在我看來,在他的摯愛中他可能承擔了教師和指導者的角色,把她導入英國的詩歌和戲劇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時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這樣他可能為她對于他所熱愛的書籍和喜歡的夢想的靈敏的反應而高興。他可能編織出一些幻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