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印象,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對她的熱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歲,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樣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她不過是一個住在父親家里的女學(xué)生。徐志摩對她的熱情并沒有在這個缺乏經(jīng)驗的女孩身上
引起同等的反應(yīng)。
費慰梅說得非常明確,盡管徐編織幻想,林卻沒有同樣的反應(yīng)!林徽因同輩人中唯有凌叔華晚年的說法略現(xiàn)偏差,她這樣回憶:“他和林徽因、陸小曼等等戀愛也一點不隱藏的坦白告訴我多次了?!保ㄒ娳w家璧《談徐志摩遺文》,一九八三年第一期《新文學(xué)史料》季刊)所謂偏差,指凌的表述容易造成誤解,似乎林徽因與徐志摩是相戀過。但仔細(xì)辨析這話,戀愛的主語是徐志摩,語意只是表達(dá)徐戀林,至于林是否戀徐,并未加以確認(rèn)。再參閱華裔女作家木令耆記述凌叔華的有關(guān)談話:“然后她(凌叔華)敘述了一下徐志摩生前死后的一些故事,尤其是關(guān)于徐志摩與梁思成、林徽音的友誼……徐志摩是這對夫婦的密友,為了林徽音在北京的一次演講,徐志摩趕上飛機從上海飛去,不幸途中飛機失事?!保玖铌龋骸毒赵L》,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選 》)這里兩次道及徐、林關(guān)系,凌叔華用詞是“友誼”、“密友”,均無涉愛情。凌叔華與林徽因有過芥蒂,如果傳聞紛紛的“戀情”確屬于事實,凌叔華不會諱莫如深。再放開來看,所有徐、林同時代的知情人,除了否認(rèn)的證言,沒有一人證實過林徽因回應(yīng)了徐志摩的熱烈追求,這決非共謀的集體沉默。
看來,林徽因之子梁從誡下面的話,未必如某些文章所質(zhì)疑,是為其母避諱:
在我和姐姐長大后,母親曾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地同我們講過他們的往事?!?dāng)徐志摩以西方式詩人的熱情突然對母親表示傾心的時候,母親無論在精神上、思想上、還是生活體驗上都處在與他完全不能對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感情。母親后來說過,那時,像他這么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竟會像有人傳說地那樣去同一個比自己大八、九歲的已婚男子談戀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p>
(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
同樣,梁思成對費慰梅說的話也未必是替妻子避諱。他說,不管徐志摩向林徽因求婚這段插曲造成過什么其他的困擾,但這些年徽因和她傷心透頂?shù)哪赣H住在一起,使她想起離婚就惱火。在這起離婚事件中,一個失去愛情的妻子被拋棄,而她自己卻要去代替她的位置。(見費慰梅著《梁思成與林徽因》)更為直接的材料,是林徽因本人抗戰(zhàn)期間給沈從文信中的話,她這樣回憶倫敦歲月: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獨自坐在一間頂大的書房里看雨,那是英國的不斷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國聯(lián)開會去,我能在樓上嗅到頂下層樓下廚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頂大的飯廳里(點著一盞頂暗的燈)獨自坐著,垂著兩條不著地的腿同剛剛垂肩的發(fā)辮,一個人吃飯一面咬著手指頭哭——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著生活有點浪漫的發(fā)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來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要來愛我。我做著所有女孩做的夢。而實際上卻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從不認(rèn)識一個男朋友,從沒有一個浪漫的人走來同我玩——實際生活所認(rèn)識的人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卻還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紛糾。
這大概是僅存的林徽因?qū)λ镁觽惗厣畹挠浭?。十六歲女孩熱切地期盼愛情,所以期盼,因為愛情還沒有發(fā)生,她“從不認(rèn)識一個男朋友”(可作有情人解),包括經(jīng)常登門經(jīng)常來信的徐志摩在內(nèi),“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也包括徐志摩。這話把排除與徐戀情說得再明白不過。
徐志摩觸山而亡,林徽因回顧與徐的十年多過從,在致胡適信中作了個小結(jié):
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xiàn)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志摩也承認(rèn)過這話。
這話是可信的,她沒有必要,也無法對了然一切的胡適言不由衷。當(dāng)事人這么多直接相關(guān)的言語,竟有一些堅信林徽因愛過徐志摩的學(xué)者置若罔聞。
世人津津樂道于徐、林相戀,或者是“好心人”將愿望當(dāng)成事實;或者以為林徽因這樣的新派女性豈能對詩人的追求無動于衷。他們忽略了,當(dāng)初徐志摩和林徽因其實并不般配,一個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已名滿京城,一個充其量屬偏于一隅的富家子弟,尚未是后人眼中的倜儻詩人。他們同樣忽略,初出國門的林徽因,仍滿懷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難以新派到毫無顧忌地愛上比她大七八歲且有了家室的男子。直至徐志摩死后,林徽因還有的放矢說:“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成什么新的人來。”(一九三二年元月一日致胡適信)以后兩人日益加深的交往和相知,以及社會上捕風(fēng)捉影的飛短流長,特別是林徽因有些易為常人誤解的舉動,即把徐志摩罹難飛機殘骸的碎片掛于臥室,致使外界越來越深信傳聞。殘骸碎片,持中國常情的人看它幾乎是林徽因“戀徐”鐵證,然而,具有君子之風(fēng)的當(dāng)事人則另是肚腹,它無非表達(dá)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對逝者情感之深的懷念方式——林徽因異母弟林恒駕機抗戰(zhàn)捐軀,她也置其殘骸碎片于內(nèi)室——而且是紳士式的坦蕩。倘若珍藏殘骸碎片真含有異樣情愫的話,那么此舉將置同居一室的梁思成于何地?容忍愛妻這般懷念戀人(如果是戀人),在以中國常情度人者這又匪夷所思了。
徐志摩在他的短詩《你去》稱林徽因是“永遠(yuǎn)照徹我的心底”的“那顆不夜的明珠”。他哪里禁得住璀璨明珠的吸引,縱然一時追求不見成效,哪里能稍許收斂,后來愈加狂熱。他對戀愛的態(tài)度是:“須知真愛不是罪(就怕愛不真,做到真的絕對義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同是一個意思?!保ā吨灸θ沼洝芬痪哦迥臧嗽率湃眨?jù)說,林長民、林徽因離英歸國,為了免生是非沒有向徐志摩辭別。一年后徐志摩也回到北京,繼續(xù)他不懈的追求,哪怕林徽因已經(jīng)與梁思成公開了戀愛關(guān)系。當(dāng)這對戀人在松坡圖書館小屋幽會,徐志摩竟然不知趣地常來打擾,忠厚如梁思成也不得不貼一張字條在門上:“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擾)”徐志摩雖如此受挫,泱泱而去,但仍未罷干休。經(jīng)過一年多無奈的等待,直到泰戈爾訪問中國,徐志摩和林徽因(其實還有梁思成)一起接待,一起演戲,徐誤以為曙光已經(jīng)出現(xiàn),再度加緊追求,甚至搬出了泰戈爾說項。最終的結(jié)果依舊是徒勞,他陪泰戈爾離京去太原的一刻,禁不住望著車站上送別人群中的林徽因,淚眼盈盈,寫下了傷情的話: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話,我已經(jīng)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只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只見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愿意的車輛,遲遲地向荒野里退縮。離別!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fā)瘋,這么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徐志摩全集》)
同行的恩厚之見徐志摩過于傷感,隨手奪下信紙,因而它只是一封殘簡。憑此殘簡,可以推斷兩天前徐志摩和林徽因有過一次認(rèn)真的約見,徐志摩這面十分的情意綿綿。但若將其想象成古詩古劇中長亭外戀人的分手,則未必合乎實情。要是林徽因果真和徐志摩一樣情意綿綿,月色不會凄清,兩天后徐志摩何至于這樣悲戚。合乎情理的想象應(yīng)該是,林徽因再次宣告了徐志摩這些日子的期盼仍是個泡影。有可能,林徽因在凄清的月下告訴他,自己已決定七月份與梁思成雙雙赴美留學(xué)。信中說的“離別”,并非眼前的揮手,乃是幾月后將相距萬里迢迢,是長達(dá)數(shù)年的天各一方。
徐志摩徹底絕望,在第二年與陸小曼的熱戀中,還對新戀人傾訴: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間那晚我離京向西時的情景:那時更凄愴些,簡直的悲,我站在車尾巴上,大半個黃澄澄的月亮。在東南角上升起,車輪閣的閣的響著,W還大聲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確);但我那時雖則不曾失聲,眼淚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時怎樣的心理,仿佛一個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后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叫我不掉眼淚怎么著?
(《愛眉小扎》)
林徽因留學(xué)回來已成梁家媳婦,徐志摩也與陸小曼終成眷屬。兩人重逢,或坎坎坷坷,或幾經(jīng)滄桑,彼此都已成熟,真正成了知己。盡管外界時有流言蜚語,他們的交往卻十分坦然,相知越來越深。徐志摩的突然罹難,格外使林徽因感到失去知音的無限痛惜。徐志摩匆匆由南方趕飛北平,正是為參加當(dāng)晚她為外國駐華使節(jié)作的中國建筑藝術(shù)講座。說徐志摩為林徽因而死固然不妥,但她心含歉疚該在情理,當(dāng)然不勝哀痛: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yuǎn)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yù)告,一點準(zhǔn)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F(xiàn)在那不能否認(rèn)的事實,仍然無情地?fù)踝∥覀兦懊?。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yuǎn)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p>
(《悼志摩》)
梁思成前往撞機的濟南附近收尸,帶去了林徽因親手制作的希臘式鐵樹葉小花圈。北平的追悼會也是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和余上沅布置的。有文章說,林徽因主持了追悼會,“全身穿孝,左右兩名健婦攙扶這希臘雕刻型美婦人,哭得成了個淚人兒,直往地下倒去,亂碰亂撞,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的?!保ǎ┘儗俅直傻闹{傳。
頭兩年忌日,林徽因都哽咽著嗓子,用鮮花圍住逝者照片,和朋友們默默相對。以后她不滿意這悼念的通常形式,認(rèn)為近于傷感,又不夠莊嚴(yán),除點明陰陽兩界的阻隔外,實在沒有什么紀(jì)念意義。第三個周年,林徽因恰好在浙江考察古建筑。那天火車駛過海寧硤石,她站在車門外,凝望故人家鄉(xiāng),身處幽暗的站臺,又一次淚水溢出了眼眶。盡管她仍不滿意自己的傷感,但傷感與否哪里能由自己把握。她想起徐志摩的詩,依舊是傷感的詩句:
火車禽(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誰,過陳死人的墳;
………………………………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四年后林徽因終于掙脫出這份傷感,她告白徐志摩:“你應(yīng)當(dāng)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么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林徽因理智地認(rèn)識到,“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在她的心里,徐志摩的信仰正伴隨著她前行:
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rèn),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里,間接地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chuàng)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地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fēng)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xù)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xù)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xù)著生的理想。你并不離我們太遠(yuǎn)。你的身影永遠(yuǎn)掛在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jīng)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知識那么嘹亮。還有,還有經(jīng)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zhuǎn)。
(《紀(jì)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悼念徐志摩的文章不少,而寫過兩篇悼文的作者,唯郁達(dá)夫、沈從文及林徽因。郁達(dá)夫和徐志摩同窗,沈從文受過徐志摩提攜,兩人都寫得情文并茂,但又都不及林徽因的濃烈、深沉。
才子追佳人未能終成眷屬的故事并不少見。少見的倒是,雖不能成眷屬,卻一直保持著友誼。尤其是林徽因,不拘陋習(xí),仍與志摩坦然大度地保持往來,乃至引為知己,堪稱女性中的超凡脫俗之輩。后人與其捕風(fēng)捉影,樂道于虛妄的戀情,不如正視史實,咀嚼他們的作為,發(fā)揚其所顯示的美好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