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鎮(zhèn)是個古鎮(zhèn),好房子多,式樣也齊整,都是仿照鎮(zhèn)上的劉家大院蓋的。劉家的祖先在京里做官,明朝末年把北京的房子風(fēng)格帶到上河。梨花喜歡這個鎮(zhèn),覺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點人的品格。街上過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沒有無事生非閑串的。還有兩三家古玩店、字畫店,據(jù)說不少人會從縣城或者洛陽來上河買字畫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鋪里的作坊趕了一夜活,今早還沒起。梨花輕手輕腳地卸下門板,然后往地面上灑了水,開始清掃店堂。
一個戴禮帽的人走進(jìn)來,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著,就沒太寒暄。那人走過去,圍著剛油了一遍的梳妝臺打量著。
“今天還沒開張呢?”戴禮帽的人問道。
“有客人就算開張?!崩婊ㄕf。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著掃帚,轉(zhuǎn)過身,笑著說:“好做的不都讓您做了?”
“說話跟二十年前一樣?!?/p>
梨花愣了。這個人轉(zhuǎn)過身來。他的臉現(xiàn)在朝著光亮了。梨花讓自己千萬別慌神。
“五奶奶風(fēng)韻猶存?!彼⑽⒁痪瞎?,一種稍帶拿捏的風(fēng)雅?!罢J(rèn)出來了?張副官,張吉安?!?/p>
梨花心里說,我還是慌神了。
張吉安的頭發(fā)稀疏了,腰背卻還是行武人的腰背。他比過去顯得老練,也不知怎么還多了一點公子哥的風(fēng)流。在梨花眼里,他是順眼的。梨花眼里的男人,順眼的不多。
“從您眼神里,我能看出您是費了老大的勁才認(rèn)出我的??峙履呀?jīng)忘了我的樣子?!彼πτ悬c傷感?!岸昵?,咱們也不敢多往對方臉上看,您說是不是?”
“是趙元庚叫你跟著我的?”
“你離開趙府,我就離開了。”
梨花的眼睛問他:為啥?嘴唇卻緊抿著。她生來頭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張吉安說:“趙元庚懷疑上我了。他覺得我?guī)土四??!?/p>
梨花眼睛追問下去:你幫了嗎?
“他覺出我對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問得緊了:有嗎?
“雖說我和趙元庚是表兄弟,一旦沾上這種嫌疑,就處不下去了。面子是沒撕破,我自己辭了職。不然他在我手下的人里天天搞收買,多別扭。”張吉安掏出煙盒,往梨花面前讓了讓,她拈了一根,他替她點上,又給自己點了一根:“他打聽到我?guī)еT兵去馬記當(dāng)鋪之前,做了手腳。”
梨花默默地聽著。張吉安告訴她,他的確在收到當(dāng)鋪徒工的口信時做了手腳:他延遲了發(fā)兵的時間,還打發(fā)了一個親信給梨花帶了信??赡莻€親信太慌亂,跑錯了路,跑到另一家當(dāng)鋪去了。趙元庚急切地要捉拿五奶奶,又不愿意公開貼告示,怕丟面子,便在附近城鎮(zhèn)的大小幾十家典當(dāng)鋪布置了暗線。他知道五奶奶從趙家?guī)ё叩幕蛲底叩氖罪椫閷氈荒茉谀抢镎页雎?。雖然五奶奶平時攢了一些零花錢,但長久過活她得靠典當(dāng),她當(dāng)出來的珠寶就是捉拿她的線索。
“我當(dāng)時太急了,沒和那個親信交代清楚,沒辦成事,還落了把柄。”張吉安不急不徐地回敘著?!拔易屗麕Ыo你的口信里,還有一句重要的話,請你當(dāng)晚在飲馬橋等我?!?/p>
現(xiàn)在鐵梨花不慌了。她看著張吉安的臉,眼睛溫暖起來。這個男子很有城府,不過眼神還是正派的。
“你為啥要我等你?”她問。明知故問。
“現(xiàn)在想,那個橋不吉利,今年給日本人的飛機炸碎了。”
“我那晚上要等了你呢?”
“既然當(dāng)時你我沒碰上,二十年后就不必告訴你了。”他看看外面,“找個地方坐坐?”
鐵梨花正想怎么推托,牛旦瞇著眼走出來了。
“小伙子手藝真不錯?!睆埣舱f。
鐵梨花知道他其實在搜尋牛旦相貌上趙元庚摻和進(jìn)來的那部分。這不難,張吉安馬上就找到了:牛旦的眼睛、下巴、嘴唇,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牛旦笑了一下,表示對張吉安的夸獎領(lǐng)情,也表示“哪里,哪里”。
“牛旦,這是咱的房東,張老板?!?/p>
“沒想到我跟你媽過去是熟人?!?/p>
牛旦迅速看一眼張老板,又看看母親。
“媽,你去吧,我照應(yīng)著店里?!?/p>
鐵梨花心里一驚,牛旦把剛才的話聽去了。她不知道他從哪一段開始聽的。兒子沒經(jīng)過什么事,她希望他像個普通農(nóng)家孩子一樣,一輩子不用經(jīng)什么事。兒子這么一說,她只好跟著張吉安走到街上。